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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庆幸你妻女这样文明,没给你招惹任何麻烦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绢抹汗。

  我离开他的书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诧异,我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给他增加压力。

  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着足帮我打理一切。

  他还说,“志鹃,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让出来给你。你如果不喜欢我,待我搬走。”

  怎么可能长期住别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顿下来,接着送走母亲。

  元震来看我,惊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原来他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时穷节乃见。

  “有什么不好?”

  “这种地段。”

  我抢白他,“会不会因此不能结识高贵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说这样的重话。

  他惭愧。“志鹃,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说些什么。”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来,不过他不说,我亦不问。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十二分尴尬。

  我们在一起不再开心,事情已经摆得很明显,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说出来。照说这么多年的深交,不应见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显没有。

  懊恼了只一会儿,我便释然。我不是个激辣辣的人,什么都要黑白分明,有很多事,暧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种性情遗传自我母亲,我们决没有本事死缠烂打,咬死对方不放,哭诉、解释、呼怨,数自己的损失及牺牲,对方的得益与卑鄙。

  基于一种骄傲,我们选择匆匆离开是非地,不要紧,贤的是你,错的是我好了,谁还关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发臭跟丑,况且那种精力……我与母亲都怕累。

  是故父亲一提出条件,母亲立刻接纳,或者至死她怀着伤痕,但正如她上飞机时对我说:“我不能痴心妄想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经难能可贵。”她想得穿。

  元震强笑着说:“志鹃,你在想什么?遥远不可捉摸。”

  我不响。

  我把母亲的衣物全搬过来,要替她整理,什么该寄,什么该丢。下班便做这种杂务,也很疲倦。

  我说:“元震,我改天再见你。”

  “志鹃,”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点意外。

  他有那么大的矛盾,心情那么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异国有女孩在等他回去,在新爱旧欢之间,他不能作出选择。

  我最怕争。谁要认为他最美/最狠/聪明/能干/威风……我马上俯首称臣是是是,对对对,争个鬼,人也一样,张元震找也不会争。

  虽然想得那么豁达,心还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门去,冲一杯热可可吃。

  近日寒流驾临,我来不及买油压暖炉。公寓冻得似只冰箱。到周末使翻出老母的棉袍子穿上,脚上套羊毛袜,要到楼下买杂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贬为印支难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请帖上来的时候看见,大吃一惊。

  “你你你--”

  我把双手拢在袖中,“我怎么?”明知故问。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惋惜的问。

  我微笑,他在庆幸没有追到我吧。

  我打开喜帖,“教会仪式?”

  “旅行结婚。”

  “恭喜。”

  “我希望你来。

  他们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着他们结婚。我知道有个新郎整夜打电话催前任女友去喝喜酒,他忙着注意她有没有到,忘记体贴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显得无聊,不去,又仿佛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像打仗,处处讲策略。

  “一定来。”

  小朱临走,又看看我。

  我摸摸面孔,耸耸肩。

  我对公司里的林小姐说:“现在下班还得买牛奶面包水果杂物回家,真麻烦。”

  林小姐瞪着我:“做人就是这么琐碎,你早就被宠坏,服侍自己有什么不该,还发牢骚,多少女孩子十几岁便养家,你同人比已经珍如拱壁。”

  我陪笑说:“我没有说不好呀,况且现在可以请男朋友回家过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愿跟我父亲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别人得益不如她得益。

  当下她问我:“怔怔的想什么?”

  我只笑。

  “不要为这件事难过,一个人的世界是要凭双手闯的。”

  父母分手后我整个人颓下来。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现在只是个面黄黄的老少女。

  不如为什么,也许是一向倚赖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无措。

  我说:“过些日子我会得好的。”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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