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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真的,有什么好看,她还年轻,长得很美,穿着一套白色细麻的衫裙,金色凉鞋,与一般打扮时髦的女子没有任何分别。

  时势早已变了,现在的欢场女角早已不是杜十娘,看看蓝玉。她在这里多健康快乐。

  她说:“喝白兰地好不好?”

  我点点头。

  “你知道一切怎么算?”她问,“很贵的。”

  来了,“我付得起。”我赌气的说。

  她笑,“这对白多像文艺小说,我当然喜欢你在这里多花一点。我是老板,没有不欢迎顾客的。”

  “我不是外行,早打听过了,小姐坐台子,每人每十五分钟是二十块钱,”

  “是的,”她笑,“你叫四个小姐陪你坐两个钟头,是什么价钱?”

  “四乘四乘二十,三百多,开两瓶酒,一千块总可以走了吧。”我还是气。

  “是的。”蓝玉还是那个笑容,“你一个月可以来几次?来了又怎么样呢?”

  “我真不明白,你竟然会是这地方的老板娘。”

  “我运气好,早上岸,”她含笑说,“你听过一般人的俗语吧?我便是他们口里所谓捞得风生水起的红牌阿姑。”

  “你不像。”我终于说。

  “谁的额头上签了字呢?”她问。

  “你是……捞女?”

  “当然是。”她笑笑,“我十四岁在这吧里混,被选过酒吧公主,也被星探发掘过,入过黑帮,被阔佬包起过……这还不算捞女?你以为捞女是怎么样的?”

  “你还这么年轻……”我一口口的喝着拔兰他说。

  “做我们这一行的,现在不上岸,一辈子上不了岸。”她说,“不算年轻了,我已经二十六岁,现在出来做小姐都只有十七八。”

  “我听说过。”我说,“社会真是……”

  “社会,”她轻笑,非常温文,“我却不抱怨社会,我们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我有钱,生活多采多姿,我不需要理会别人怎么想。”

  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金烟盒,抽烟的姿势很纯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她仰起头,把烟以标准姿势喷出来。

  我喝着酒,他们替我添白兰地。

  我说:“你可以脱离这个环境,你可以再到学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风尘女于,你看小说看得大多。现在不是啼笑姻缘时代,我们并不苦,苦的是你们。”她嘴角闪出一丝嘲弄。

  “我们苦?”我反问。

  “当然,家明,知识对你有什么益处呢?以你的收入,几时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会并不崇尚读书,如果我是一个工厂女工……你知道车一打牛仔裤多少钱?两块港市!如果我是一个女工,蓝刚能到英国去吗?”

  “当然你是有理想的。”我说。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悔意都没有,你不想脱离这个环境。”我绝望的说。

  “我在这里发迹,我又在这里发财,为什么我要离开这里?”她按熄了烟。

  “我喝得太多了。”我说着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吗?”她问我。

  “不要。”我心口很闷,“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结帐。”我招手叫侍者。

  “我替你签字。”她说。

  “不用,你不能做蚀本生意。”我掏出皮夹子来。

  侍役拿着小电筒照着帐单,我付钞票。

  蓝玉看着我,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间我很伤心,我握着她的手,我说道:“你知道,小时候我在香港念中学,当时流行开舞会,为了这个我曾经去学过跳舞、我会华尔兹。”

  她凝视着我,很忍耐很温柔的聆听着。

  “但是我从来没有跳过,”我说下去,“因为我没有看中任何一个女孩子,我是一个笨人,对于舞伴,我是很挑剔的。”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她让我握着她的手。

  我问:“蓝玉,不管怎么样,陪我跳一个舞好不好?”

  “当然,家明,”她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我们走到舞池,她吩咐领班几句,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

  我很快乐,快乐都是凄凉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幼时操得滚瓜烂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来,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觉得我跳得非常好。

  蓝玉轻盈得像羽毛,跟着我转,她的自裙子飞扬开来,她的手温暖地握在我手中。我们在舞池中转呀转。众人都停止跳舞,看着我们表演。

  但音乐终于还是要完的。

  我与蓝玉跳完了一支华尔兹,我们姿势优美的停下来。

  众人拍手。

  我与蓝玉像艺人似的鞠躬。

  “谢谢你。”我向她说。

  “你是被欢迎的。”她用英语。

  我摸摸她的头发,“有一刹那,我以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

  “当我结婚的时候,我会穿一套浅色西装,浅色领带,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欢一个教堂婚礼,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紧身礼服,松松的,飘荡的——喏,就像你这个样子,头上加一个花环——”

  我长长叹息。

  蓝玉扶着我。

  隔很久,我说:“我走了。”我推开她。

  我冲上楼梯,她没有叫住我,我一回头,看到她站在楼梯下,默默地看着我,她的微笑已隐没了。我马上回家。

  那天夜里我穿得很少,吹了风,又喝得太多,呕吐一夜。三点起来,五点又起来,整晚没睡。

  第二天到学校,精神非常坏。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着头教完三节课,回家睡觉。

  妈妈很是嘀咕。

  我不大记得跟蓝玉说过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会笑我。

  妈妈说:“琏黛打电话来,我说你睡了,有点不舒服。”

  “是吗?”我迟疑。

  “为礼貌你应该回电。”妈妈说。

  “她不过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干。”

  “她不过是幸运,生活在那么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这种女孩子,”我说,“她并没有尽全力,”

  “你想挑个怎么样的妻子?”

  我抬起头,温和的说:“我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着想清楚。”

  她叹口气,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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