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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她:“谁做的?”

  “王医生,我不去医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谁毒打你?说!”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医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转头叹息。“几时的事?”

  “今早。”

  “今早为什么不找我?现在都五点了。”

  “怕你没起身,不便。打电话去医院,医院说你休假,又考虑了很久,实在没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说。

  我说:“你躺下来再说。”

  “不能躺,痛。”

  “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别笑,他们有他们的好处,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找到两个中医,一会儿都来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始终没哼一声,坚强起来倒真坚强,又替她验了内部,没有大碍。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抗生素、破伤风针。我笑:“这叫作中西医会诊。”她笑了没有,我看不出来。

  我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干血,敷了药,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长,有三四寸的样子,很恐怖。我心头发毛,这女的来历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殴一场,我再膛这混水,万一有人误会,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我又叹一口气。

  “这也交摔的?真够艺术。”我说。

  她苦笑。

  “从此以后,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说。

  她还是不出声。

  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我说:“如果发炎,还是进医院的好。”我劝她。

  她说:“不行,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这又是什么话,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已经完了,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说得这么真切,这么肯定,又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等死罢了。

  我问她:“如果我不来呢,你就不看别的医生?”

  “我并不稀罕。”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不过如此。”

  “生命是充满惊奇的。”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们之间,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只要转一个弯角,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来,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来。

  我气结,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带来的东西。

  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医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这一种神色,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个医生,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满生气的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她是充满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劲。

  而这个女人,我有种感觉,有种花凋的感觉。

  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

  我过了很久才问她,“有什么事嘛?有事尽管对我说,我做得到,莫不帮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医生。”她说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你要当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唔。”她说。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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