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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感情生活变得非常神秘,毕业后他正式加入华光,同事们相信他是在等吕芳契。

  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说:“五年算什么?根本不应造成篱笆。”

  但是芳契己是路国华的女郎。

  若干女孩子为关永实倾倒,因为关永实可望不可及,他眼中只有吕芳契,对心态稚嫩的少年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想像中最普通的情节都幻化成蔷蔽色浪漫的梦。

  芳契在两年后与路国华分手。

  今日,路某已是一个头顶四分秃,腰围如套着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脸上围满了肉,挤着五官,不大有表情了。

  没有人能说他难看,因为中年男性应该就是这个长相,但芳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尴尬。

  芳契目光如炬,什么细节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路君长胖了,穿大号西装,袖子却太长,老盖着他半边手掌,又不叫裁缝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态冬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要老许多,芳契觉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个都会,久不久会碰见一次。

  今日看到关永实那年轻的,修长的,结实的身型,更使她感慨万千。

  原来男人也会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纪末的男人又比世纪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为从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够被永实那强壮温柔的双臂轻轻拥抱,必然是曼妙的经验。

  年纪一大,不论性别,思想就渐渐猥琐,芳契不由得涨红半边脸。

  叫小关拥抱她,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放一支轻音乐,主动把双臂搭上去,相信他不会推开她,相信他会就势抱紧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现在才做,时间又不对了。

  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今天的吕芳契姿色不比从前,每逢喜庆宴会,有谁举起照相机,芳契总想避开镜头,灵魂是否被摄不打紧,照片往往忠实录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远没有拥抱过,还可以在心中盘旋:那感觉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运用身体语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总觉得有人轻轻拥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关永实,或是,她渴望他是关永实。

  路国华君从来没有人过她的梦。

  第一次发现关永实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英俊动人男人的时候,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场合。

  开完会,她笑着与广告部的女职员高敏说:“我跟你介绍一位小朋友。”

  关永实过来招呼,女方那惊艳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转过头去,重新以客观的目光打量小关,她明白了。

  什么小朋友。

  他浑身散发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称五点钟影子的青色须根尤其动人,这个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几时由小丑鸭变成天鹅的?

  只见高敏扭着身子过去握手问好,媚眼如丝,声线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眼前的风景。

  她沉默许久。

  彼时小关已经成为华光的正式员工。

  隔了四年,她才对他稍加注意,原来他在大学里念的是工商管理,原来总经理是他的表叔,原来他比她小五岁,原来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来所有情人节的神秘贺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个地洞钻。

  然后虚荣心自她脚底往上升,接着朝东西方伸延到双臂再冲向她脑袋,她决定控制自己。

  在这之前,路国华已跟她说:“两年来,我得到一个结论,你好似完全没有某种需要。”

  芳契维持沉默。

  最后路国华似是嘲弄,似是自语,他说:“男装穿得太多了。”

  这是芳契所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芳契打开露台长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应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现一颗焰火般的流星,它闯入大气层,使空气发光,电离。同时燃烧气化,划出一条光的痕迹,来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脸许愿:“请赐我,”什么,关永实说的是什么?对了,“请赐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从头开始。”

  夜深,说完之后,芳契抚摸双臂,一边嘲弄自己异想天开,一边走回室内。

  这时,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弯,闪闪生光,犹如一架幽浮,像是听到她的愿望,然后,终于消失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脸,看着镜中的面孔,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开朗,化好妆,穿上本季最新的时装,芳契自问还可以充充场面。

  但很多时候,芳契都会说:“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现在都不想动。”

  从前听到长一辈的同事谈论计算退休公积金,她如闻天方夜谭,通通事不关已,现在有人抱怨外币波动,黄金大跌,芳契也会伸一只耳朵过去。

  真不值,没有真正疯狂过,没有真正庸俗过,没有躲过懒,没有偷过步,弹指间芳华暗渡。

  芳契上床睡觉,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同关永实开会。

  朦胧间心特别静,芳契向自己说:“争取到经济与精神独立,等于已经赚到金刚不坏之身,还要换玉女金身来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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