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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氏噙着眼泪给他喂药,但是只几口,致广便“噗”一声吐了出来,倒下去,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曹氏大惊,连声唤杏儿叫大夫,却见致广撑起半个身子,艰难却果决地说:“别,扶我……坐起来!”曹氏踌躇了一下,只得和杏儿扶他拥被半躺半坐。

  致广闭眼歇了好一阵子,才睁开眼,半晌喘着气问:“曹掌柜夜里来过了?”曹氏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同时做了一个手势让杏儿等离去。致广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发问,但头却费力地扬起,做着一个询问的姿势。曹氏心中大为不忍,背过脸去低声道:“大爷,包头那边还是没消息!你别急!”一听这话,致广的身体姿势丝毫没有放松,手却下意识地抓起身边一个鼻烟壶,烦躁地用力握着,不一会那鼻烟壶竟在不经意中被攥碎了。曹氏心下暗暗大惊,却故意不介意地一边收拾着,一边劝慰道:“大爷,可别伤了手,你还是躺下吧,躺下舒服些。”致广摇摇头,开始努力说些轻松的事情:“致庸今天就要去太原府乡试,事情都准备好了吗?”曹氏连忙点头:“都准备好了,你放心。”但一时间她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不禁悲从中来。致广不觉,故作欣喜道:“致庸今日一去,三场下来,一定能为我们乔家三门挣回一个举人。来年就有资格去京师再考取一个进士,这样我们乔家三门里终于也要出一个做官的人了!”曹氏话中有话,忍着泪问:“大爷,你觉得……致庸这回真能考上?”致广深吸一口气,干脆地说:“他能。我的兄弟我知道。甭看他平日里在八股文上不上心,可我这个兄弟打小就不是平常之辈。别人念书,那是不得不念,是为了做官,我这个兄弟念书,那是他真喜欢书。致庸是我乔家三门生就的第一个读书人,他要是还考不中举人、进士,天下就没有人配做这个举人、进士了!”

  曹氏长久沉默着,突然说:“大爷,二爷喜欢读书不假,可是你知道,他骨子里并不喜欢科举,更不喜欢做官。他常说一个好好的读书人,一门心思钻营科举,去做一个什么官,简直是作茧自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找天下最大的不自在,还常常骂那些做官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就是这些日子,他也没有要去考举人的意思,天天还是我行我素……”致广一听,怫然不悦:“你,你到底想说些啥?”曹氏牙一咬,一不做二不休地回答道:“大爷,我想说,二爷生下来就是个大商家的公子,他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根本不愿意去太原府乡试……大爷正病着,包头的事情又迟迟没有准信儿,我说这次太原府乡试……就甭让他去了!”致广一惊,大怒着喘息道:“你……不行!就是天塌F来,二弟今天也要去太原府乡试!”曹氏急忙上前帮他揉胸脯捶背,后悔道:“大爷,甭急,我不过就是提一提……”

  致广一阵剧咳后抬起头,眼里闪出泪光:“你……你忘了,当年爹娘怎么死的?就是因为我们家没人做官,被那些官商欺负,爹娘气不过,才一病不起,双双亡故……我明白了,你是怕这一回我们在包头输给了达盛昌邱家,怕我撑不过去,怕到了时候这个家里没有男人支撑局面!不……我和达盛昌邱家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致庸今天一足要去太原府乡试!”话音未落,致广一阵大喘,接着一口血咳了出来。曹氏“扑通”一声跪下,哭着喊道:“大爷……”致广毫不为之所动,喘着说道:“你起来!没想到你也不懂我的心!……可怜我这个兄弟,爹娘去世时才三岁,记得那时爹娘将二弟的手交到你我手中,特意嘱咐过,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看在他们的面上,对致庸该打的时候,就骂两句,该骂的时候,就说他两句,一定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曹氏泣不成声:“大爷,别说了……”致广不理,直着眼继续咳着说道:“不,我要说……葬爹娘那一日,乔致广就记下了一句话,虽然致庸没了爹娘,可我是他的大哥,我一定要让致庸快快活活地长大,一辈子都让他快快活活的,不让他觉得自个儿没有爹娘!致庸从小不喜欢经商,我就不让他学生意……就是念书,也不是我逼他,我曾经下过决心,若是他不愿意读书,我也不会逼他读书!可我看他不是这样,我这个兄弟,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我让他读书,让他走科举之路,不这么做,我怕会误了他的终身!这样我就对不起二弟,更对不起死去的爹娘!我……”

  曹氏咬咬牙,赶紧拭着泪说:“大爷,你的心思我懂了。是为妻错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二爷自个儿,他那种庄周一流人物的心性,万一根本就不想中举,上了考场故意不好好地考,大爷的这片心,就白费了!”

  致广停住咳嗽,大喘了一口气,继而深思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有办法让他一心一意地好好考,而且一定考中!”曹氏有点半信半疑:“大爷,你有办法?”致广又一阵大咳,挥手道:“拿笔来——”曹氏转身去的时候,致广带着喘咳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记住,家里的事,包头那边的事,半个字也不能透露给致庸,就是去赶考,也要让他快快活活的!”曹氏没有回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直淌下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致庸沉睡的面孔上,他在梦里依旧笑嘻嘻的,喃喃地说着梦话:“谁是乔致庸?乔致庸是谁?我不是乔致庸,我是庄周?不,我也不是庄周,我是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他高高瘦瘦的贴身男仆长栓,蹑手蹑脚地走到致庸身旁,叹一口气,使劲学了一声鸡叫。致庸猛一惊醒,揉着眼半晌没有回过神来。长栓又叹口气,附耳对致庸说了几句话,致庸“哎呀”一声,跳起来就跑。

  致庸略略梳洗整理了一番,赶紧穿堂过室,一路小跑到中院。长栓招呼着陆续赶来的长顺和杏儿,赶紧跟着。致庸好容易喘着粗气,跑到在中堂,一抬眼便看见致广衣冠鲜明地端坐着,曹氏和张妈一边一个守着他。致庸又高兴又激动,也顾不上致广神情严肃,只一迭声地问:“大哥,你能起来了?你的病算是好了吧?”也许是致庸带着孩子气的真情流露,致广当下就觉得眼窝一热,赶紧正了正神色,喝道:“跪下!”致庸一愣神,立刻笑嘻嘻地跪下,嘴里还狡辩着:“大哥,大嫂,你们看,今天这么要紧的日子,长栓竟然不叫醒我,你说他该不该打!”说着他扭头冲长栓挤挤眼睛,这边长栓听了直跺脚,却也不敢出声申辩。

  致广不答理他,手摸索着撑住太师椅的雕花扶手,想要站起来,却还是不行。两边的曹氏和张妈赶紧架住他,将他慢慢扶起。致广站稳后,便推开她们的手,沉声命令道:“呜炮!动乐!”长顺朝门外一招手,一时鼓乐鞭炮齐鸣。

  致庸一惊,迷惑地问道:“大哥,今天什么日子呀,怎么这么大动静?”致广沉沉地反问道:“二弟,你还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致庸搔搔头,想了一会儿,犯难地说:“大哥,今天不就是八月十三吗?”致广微微颔首,回答道:“二弟十年寒窗,今天终于到了出门应试的日子,再回来之日,就是举人、进士,离家的日子长,在家的日子短。临行之际,还不向爹娘和我乔家三门的祖宗辞行,让爹娘和祖宗保佑你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众人都望着致庸。致庸想笑又不敢放肆,憋了会终于开口说:“大哥,你是不是也太……二弟今天就是去应个乡试,能不能中举,还不知道呢!再说了,不就是去考举人,还犯得着大哥惊动祖宗,里里外外闹这么大动静?”致广勃然变色:“住口!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信口胡说!”致庸急忙敛容:“是,大哥!”致广做了个手势,长顺应声,恭敬地点了三炷香,递给了致庸。致庸不情愿,却也无奈,闭一闭眼睛,便前去上香,跪拜如仪,祷念道:“爹娘祖宗在上,致庸今日奉大哥大嫂之命,去太原府乡试。这乡试又不是大事,致庸本不想惊动爹娘和祖宗,可大哥一定要致庸这么做,致庸只好听他的。致庸求爹娘祖宗保佑,盼此去太原府给大哥大嫂拿一个举人回来,且不费我吹灰之力!”说完他长吁一口气,扭头笑嘻嘻地冲致广说:“大哥,这总行了吧?”

  致广眼中忽然浸出泪来。致庸变色,急忙问:“大哥——”致广努力忍住泪,微笑着对致庸招手说:“兄弟,来,扶大哥一把!”曹氏想上来扶他,却被致广推开。致庸赶紧起来奔上两步,扶他一步步挪过去。致广上香,跪倒在地,祷念道:“父母大人在上,十六年前,父母去世之际,将二弟托付给致广和儿媳曹氏;十六年过后,致广和曹氏已遵父母之命,将二弟养大成人,就要送他离家去赴太原府乡试。爹,娘,二弟这一去,一定不负你们的期望,为我乔家三门挣回一个举人。二老在天之灵,保佑他乡试高中,来年金榜题名,状元及第吧!致广给父母和祖宗磕头!”他说说喘喘,中间歇顿了好几次,那些歇顿的空白像刀锯似地撕割着他的胸膛,痛楚不堪。致广竭力撑着,好容易说完这段话,又艰难地磕下头去,但未及站起,身子忽然向边上猛然一歪。

  众人皆大惊失色,长顺赶紧回头对门外喝道:“快停乐!”这边致庸和曹氏急忙将致广扶起,搀坐回去,致广不觉闭目大喘。致庸担心地问:“大哥,你没事儿吧,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今天就不去了!”致广一听这话,猛然重睁双眼,厉声道:“你给我住口!”致庸急忙躬身称是。致广又喘了一会,勉强笑了笑,努力振作着,和颜悦色道:“二弟,你要走了,大哥有句话,要嘱咐你!”致庸见他似乎没有大碍,也略略放下心来,笑着说:“大哥,不就是考个举人嘛,凭二弟这一肚子臭不可闻的八股文,蒙个把举人,又不是什么难事,你就别……”致广厉声喝止:“你——”

  致庸吓得再次躬身:“大哥——”致广怒不可遏,训斥道:“就凭你如此狂傲,这回去了太原府,也中不了举人,给我跪下!”致庸依言跪下,嘟哝道:“大哥,你……你别生气呀,我不过就是这么说说而已。”门外,长栓偷偷捂着嘴乐,致庸回头看他,恨恨地挤一下眼睛。致广呼呼直喘:“就你这样,到了太原府,我怎么能不担心!”曹氏赶紧上来圆场,同时对致庸使使眼色。致庸心领神会,不再嬉笑言语。

  致广指着堂上高悬的“在中堂”三个字问:“当初乔家祖宗为我们三门分家,专为我们这一门立了这个堂号。你说说这是为什么?”致庸作出恭敬的神色,认真回答道:“孔子日,‘不偏不倚谓之中’。祖宗为我们三门立这个堂号,是要我们为人处事,不偏不倚,不急不躁,不疾不徐,行圣人之礼,遵中庸之道。”致广微微颔首,又问:“还有呢?”致庸忍不住低低吁了口气说:“哥,好像没什么了吧。”致广正色道:“有。你的名字叫致庸,就是爹娘据这个堂号给你起的。所谓致庸,就是学而致用,不尚空谈,就是逢事不走极端,就是要讷于言而敏于行,做人要敦实。”他越说越苦口婆心:“尤其为人不得轻狂,要规规矩矩,不能恃才傲物,觉得天下都不足取!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生员,出门在外尤其要收敛,比如掌管着你仕途的那些考官,不管人家说啥,你都应该低声下气,不能一句话不顺耳就像在家一样强词争辩,甚至由着性子跟人家吵架……”致庸渐渐不耐烦起来,忍不住嘀咕道:“天下本来就不足取也!至于那些考官,万一他们说出混账话来,我也要低声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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