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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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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雪瑛长吁了一口气道:“快说吧,人家都愁死了!”致庸一乐,拍着肚子说:“愁什么?我知道了,你是怕我考不上?就我这一肚子八股文章,臭不可闻,骗他们个举人,还不是绰绰有余!真可惜这次不是殿试,考的也不是圣人之言;若是殿试,考圣人之言,我一篇锦绣文章做下来,当今圣上还不得给我点个状元!”雪瑛见他吹得起劲,不由得“噗嗤”一笑,接着却又低头不语。致庸看出她有心事,连连追问。雪瑛禁不住他问,眼里溢出泪花,终于细声道:“致庸,告诉你,我们家这几年的日子你是知道的,我爹做什么生意都赔,到如今穷得只剩下我这个闺女了!”致庸一惊:“说什么呢你!我姑父他不会……”雪瑛点头,声音更低了:“我爹说了,现在他做生意没本钱,一家人不能饿死,要把我嫁给一个有钱的人家,借点本钱开一家大烟铺!”致庸装作很紧张地问:“真的?你呢,你答应了?”雪瑛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致庸赶紧做念白状安慰道:“罢罢罢,我说这位小姐,你也不要发愁。乔致庸今天去太原府乡试,一眨眼就是举人;好歹再熬熬,然后到京里应试,出门就是进士;中了进士,在下不但有资格做官,还有资格请大哥大嫂出面,到江家提亲。” 雪瑛惊喜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说:“真的?”致庸握紧她的手认真地说:“当然。只要姑父姑母不反对,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乔家虽不是什么大雷之家,可借给姑父几千两银子做本钱,也不是难事。只是开大烟铺,我不赞成!”雪瑛大为高兴,眼泪不觉流出,只好背过脸去,用丝帕拭泪。致庸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赶紧推推她说:“雪瑛,你看,你看,外面多美啊!长栓,停车,让我们下去遛遛。” 太原郊外,一片片野花、野草自由自在地沐浴在阳光下,鸟声清脆可喜,几只金色的蝴蝶在大片的野生紫云英间亦飞亦停,翩然起舞。雪瑛开心得如同一个小女孩般雀跃:“致庸,瞧这里景色多美,我觉得我今天来到了一个梦中曾经见过的地方!”致庸略带惊讶地说:“说得不错。我也觉得,我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庄周梦蝶的地方,瞧这儿只金色的蝴蝶,我前儿还在梦里见过呢!” 雪瑛笑他:“你又来了!请问这位大爷,你是庄周,还是蝴蝶?”致庸嘻嘻笑着答道:“庄周不知自身是蝴蝶,蝴蝶也不知自身是庄周。”雪瑛也乐了,如小时候般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既然庄周都不知自身是蝴蝶,你这位庄周之徒,还是做山西祁县乔家堡的乔致庸吧!”致庸在她头上回敲了一下说:“错了,难道庄周就不是乔致庸?乔致庸就不是庄周?天下有多少乔致庸,就有多少庄周;天下有多少庄周,就有多少蝴蝶之梦-”雪瑛笑着打断他:“好了,别胡说了!快告诉我,这些日子,大表哥大表嫂把你圈在家里,你可把历科墨卷、天下的八股文都吃进肚子里了?”致庸嗤之以鼻:“告诉你!我读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雪瑛脸红不语,跑向前去摘花。致庸追上她,又一本正经地说:“好了好了,我读的是这种墨卷,你听好,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他瞄瞄雪瑛入神的样子,放声大笑:“哈哈,就是说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子,在城门洞里等我。她非常爱我,却不见我来,急得抓耳挠腮。”雪瑛“呸”了一声,恼道:“胡闹,要考科举的人,不好好读五经四书,只顾看些闲书!” 致庸不管,握紧她的小手又开始背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匏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着他捧住雪瑛的脸,愈发深情款款:“你看,她的手如同柔软的茅草一样白嫩,皮肤的颜色如同凝固的脂膏,脖子又长又白,如同雪白的蛴螬虫儿,牙齿雪白如同匏瓜的籽粒,她有知了一样方正的额头,蛾子一样的长眉,她那媚笑的酒窝呀,那美丽的眼波呀,真让我陶醉。妹妹,我背书的时候,千思万想的就是你啊!”雪瑛大为感动,轻轻偎依在他的怀里,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哽咽着说:“致庸,不知为何我就是害怕!现在乡试,再往后是会试、殿试,你真要中了状元,京城有那么多的达官显贵、有财有势人家的小姐,你还能回到祁县娶我?”致庸轻拍着她的背劝慰道:“好妹妹,贫贱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那时我何止要娶你。告诉你吧,就这会儿,我连咱俩的一生都设计好了。”雪瑛破涕为笑:“又在胡说,谁是糟糠?还设计一生呢,你又在哄我!” 致庸神采飞扬地说:“圣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们既然不想虚度年华,自然事先要好好设计。”雪瑛抬起头来表情热切地看着他,于是致庸便很得意地开始长篇大论:“首先,天下人读书,皆是为了做官,读书人做官,当然有人抱的是经国治世之志,更多的人却只是为了一份俸禄。我却跟他们不同。乔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只要生意不倒,我这一辈子,银子大概是不会缺的,因此我不会为了一份俸禄去读书做官。其次,我虽然生在商家,却不是长子,不用操心家中生计,大哥大嫂也从没想过让我接管家事。仔细想起来,我竟是天下第一等闲人。上天把我乔致庸生成这么一个人,我自然不能辜负它这一番美意喽。”雪瑛用一个手指头刮脸羞他:“哎呀那是谁呀,不多一会儿还说他要状元及第,出将入相,做国之栋梁,一眨眼又不想为官作宦了?” 致庸大笑道:“雪瑛,怎么你也把我看成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流人物了!呸呸!我这个上天恩赐的天下第一等闲人,怎么能堕入那一流人物中去!”雪瑛也笑:“你又说胡话了,难道天底下还有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品格更高一等的人物?”致庸一拍大腿说:“这话你问得好。岂不闻古人云,帝王之功业,圣人之余事。一个人连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大事都看不上,其心就不在尘世之间,而在云端之上。哎,我说你回去好好读读庄子就明白了。” 雪瑛嗤之以鼻:“呸,我不信,你要真是庄周,就不会来太原府乡试。庄周会来考举人?别让我笑话你了!”致庸正色道:“雪瑛,我是庄周,可现在又是一个俗人。既然做了俗人,就不能没有俗人之累,不做俗人之事。实话告诉你,这次我去太原府乡试,其实并不是为了中举,而是为了安慰大哥之心。大哥大嫂从三岁时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又不指望我为乔家做生意赚钱,只指望我今年乡试高中,然后再去京师,骗一个进士,在乔家门前树一个牌坊,光宗耀祖。我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不就太让大哥大嫂寒心了吗!既然做了进士,恐怕好歹还要去做一任县令。做完一任县令,我一生的俗事就完了。我脱掉乌纱,就不再是一个俗人了,我成了一个既有钱又有闲的人,一个大清国的庄周,一个庄周梦中的蝴蝶,和你这个状元娘子一车一马,离开山西……” 雪瑛脱口而出问道:“真的吗?离开山西去哪儿?”致庸用手刮刮她秀挺的鼻子,笑道:“轻车简从,行万里路,遍览中华大好山河。譬如看看孔老夫子登临过的泰山、秦始皇帝令蒙恬修的万里长城、苏东坡泛过舟的赤壁,看看徐霞客游记里的黄山,看看那从昆仑山直泄东海的黄河……” 雪瑛悠然神往地说:“太好了,我做梦都想!”致庸揽过雪瑛,两人并肩对着远方的蓝天白云,致庸千古情怀悠悠念白道:“还有那荆轲刺秦辞行时唱出慷慨悲歌的易水,秦将白起坑赵兵四十万的长平,楚霸王中了十面埋伏兵败自刎的垓下,谢家小儿郎大败前秦苻坚的淝水,隋炀帝开辟的南北大运河,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马嵬坡……”雪瑛热切地回应道:“太好了,这都是我想去的地方!”致庸扳过雪瑛的肩,深情地面对她,继续说道:“还有那四大名都,三大名楼,奇山秀水,名人旧迹……雪瑛,我们就这样一年年游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名城大邦,然后回到祁县,在山中建一座别馆,两个人闭门读书,春天养花,冬日钓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如同一对神仙眷属,悠哉游哉,不知老之将至。妹妹,你觉得我这个梦做得还是做不得,你愿意嫁给这个庄周吗?” 雪瑛突然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又抽泣起来,哽咽道:“致庸,你把我们以后的日子说得那么好,像一场做不完的美梦,我都不敢相信了!致庸,世上有这样的好日子吗?我江雪瑛有这样的好命吗?我心里真是害怕。”致庸帮她拭泪,柔声道:“别急别急,这样的日子,会来的,你只要等着就行!” 雪瑛痴痴地望着他道:“致庸,致庸,你可不能骗我,从今天起,我可就等着了!”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胜过千言万语。 半晌,雪瑛突然拉着致庸向不远处一座残破的小庙奔去,说定要与他起个誓。一进庙,雪瑛就在神像前虔诚地跪下。致庸定睛一看,又好气又好笑道:“雪瑛,你要和我起誓吗?可这是一座财神庙,供的不是主管人间姻缘的月下老人!”雪瑛不理他,开始虔诚地祷念道:“财神爷爷在上,民女江雪瑛今天在你面前发誓,一生一世,非乔致庸不嫁!有违此誓,令我这一辈子,虽生如死!” 说着她回头看致庸,致庸挠挠头,也只好走向前跪下,合掌戏谑地祷念道:“财神爷爷在上;你老人家管的是天下的钱谷,本不该管这天下的姻缘,可今儿有人一定要我在你面前发誓,我也不便推辞,让你老人家受累了。”雪瑛嗔怪道:“致庸,你少胡说,这是在神前!”致庸虽仍笑嘻嘻地凝视着她,但眼中的柔情大起,于是他扭转头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正色道:“在下乔致庸,家住山西祁县乔家堡,今生今世,非江雪瑛不娶,若有半句虚言,令我求死不得,心痛如割!”雪瑛一听忙阻止他:“你胡说些啥呀!”致庸一下跳起,又拉她起来嬉笑道:“看你,刚才也不拦我,话都说出去了,你才心疼。”雪瑛痴痴地凝视了他半晌,忽又掩嘴笑了起来,接着含羞地忸怩了一下,递给致庸一个精致的香囊。致庸接过大喜,赞赏不已,隔了一会却又取笑道:“这算是定情物了吧?!”雪瑛闻言大羞,伸手要抢回,致庸赶紧藏起,然后笑道:“好好,不是定情物,这是妹妹怕我到了贡院,还像平日一样喜欢睡觉,一觉睡过去,误了这个举人,接着误了妹妹的终身大事。妹妹放心,今天我乔致庸戴上妹妹的香囊,到了考场,一打瞌睡,我就拿出它闻闻,立时三刻便会精神抖擞!哈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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