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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玉菡颓然向床边退了几步,浑身颤抖着坐下,道:“那么说,姑爷不愿意进洞房来,就是因为外头那个女人了?”明珠看看她,咬咬牙又吐口道:“小姐,那不是个女人,听说也是一个小姐,什么祁县东关江家的二小姐,她们说他天黑前又去见这位小姐了!”玉菡被这话一激,吐出一口血来。明珠大惊,叫道:“小姐,您怎么了……”玉菡慢慢拭去嘴边的血丝,含泪镇定道:“明珠,你现在就替我去见大太太,就说到了这会儿姑爷还没回来,我一个新过门媳妇,还不认得乔家的路,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自己的丈夫,她是嫂子,请她帮我找一找!要是找不回来,就请他们家打发轿子,送我回去!”明珠吃惊地看她一眼。玉菡再也控制不住,叫道:“去呀!”明珠害怕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出。

  不多会儿,乔家院子里便站满了人,人人手中一支火把。曹氏面对众人站立,声音不大却异常严厉:“凡是这个家的人,只要还会喘气,有一个算一个,马上都给我找二爷去!不管他在哪里,是死是活,天亮前都得给我找回来!”火把一个一个迅速散去。

  明珠咬着唇,一直站在远处望,许久才折回洞房。玉菡听了她的回话,半晌没有任何动静。明珠害怕起来,一声声地唤着她。玉菡再也忍不住,伏身在梳妆台,肩膀耸动着,无声地痛哭起来。明珠赶紧上前安慰。玉菡慢慢抬头拭泪,突然道:“明珠,我错了!”明珠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玉菡依旧这样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明珠有点不乐意了:“小姐,您怎么这么想?乔家三媒六聘地把您娶进门,大喜的日子,姑爷却不愿意进洞房,是他们对不起小姐,怎么倒是您错了?”玉菡也不看她,沉痛道:“真的是我错了,我喜欢姑爷,就一厢情愿以为姑爷也喜欢我,我就没有想一想,姑爷他心里也可能还藏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听这话,明珠噘着嘴跺脚道:“小姐,您这么说,可就太委屈自个儿了。咱嫁都嫁进来了……”玉菡神情越来越刚强,摆手道:“以前玉菡不知道,错了也就错了;现在玉菡知道了,也就知道怎么做了!”

  “小姐——”明珠不觉担心起来。玉菡拭净泪水,面色平静道:“什么话也不要对人说,就当你什么也不知道!”明珠看看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时钟依旧滴答滴答地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致庸终于被曹掌柜带人抬回乔家大院。他仍在说醉话,时不时高唱两句《告庙》。曹氏神情沉着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送进洞房!”众人皆摇头,但还是照曹氏的吩咐办了,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致庸抬进了洞房。

  月光像水更像泪一样流淌下来,玉菡看着致庸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心头万千思绪缠绕,目光中却渐渐现出柔情。刚送他进来的时候,那张妈赔笑说二爷今日大喜,在外头喝多了,请她多多担待!玉菡兀自镇定客气地向众人道谢。当乔家众人捂着鼻子退去后,明珠呆立一旁,看看致庸,又看看一直在注视致庸的玉菡,忍不住掩鼻道:“小姐,瞧他醉的!”玉菡没有做声,却突然下了一个决心,走向前去,同时回头对明珠道:“快来,帮我替姑爷脱衣服。”说着她开始动手帮致庸脱靴。明珠走上前拦住她:“小姐,看弄脏了您的衣服,我来吧!”玉菡点点头,退后几步看明珠帮致庸脱靴,不一会儿终觉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又忍不住走过来帮明珠。不料致庸忽然醒过来,继续发酒疯道:“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我在哪里?”玉菡脸色骤变。明珠又急又怕,看一眼玉菡道:“姑爷,这是我们小姐!”致庸两眼通红,借着酒劲继续喊:“你们小姐是谁?我不认识她!”

  “姑爷,别闹了!”明珠按住致庸劝道。致庸又折腾了两下,闭眼睡去。明珠看玉菡,玉菡却面无表情地继续给致庸脱衣,又回头看明珠:“把被子拿来,给姑爷盖上。”明珠默默看她,叹一口气,拿过被子来。玉菡亲手帮致庸盖好。致庸毫无觉察,鼾声大起。明珠在水盆里打湿毛巾,递给玉菡,玉菡仔细地帮他擦去脸上的酒渍。明珠反倒成了看客,忍不住发愁道:“小姐,他这个样子,您怎么睡?”玉菡小声嘱咐道:“明珠,以后要叫姑爷,别再他他他的了。”明珠默默点点头。玉菡渐现出干练的本相,又吩咐道:“去,让厨房做碗醒酒汤,拿来给姑爷喝!”明珠赶紧应声去了。

  这边致庸忽然叫起来:“茶!茶!”玉菡看他一眼,端茶过来,开始有些不习惯,但还是鼓起勇气,抱起致庸的头,喂他喝茶。喝了几口,致庸猛地趴在床边,狂吐起来。玉菡被吓了一跳,看着他难受的样子,走过来帮他捶背,又喂他茶喝。明珠端着一碗汤走来,看了一眼惊叫:“小姐,怎么这么臭!”玉菡叱斥道:“哪里臭?姑爷出酒了,快过来帮我。”明珠放下汤碗,依旧捏着鼻子,道:“这么臭您都闻不出?”玉菡瞪她一眼,明珠吐吐舌头,赶紧过来帮忙。致庸又吐又闹,折腾了好一阵,终于沉沉睡去。玉菡吩咐道:“把地上擦干净!回头咱们再把醒酒汤让姑爷喝下去!”明珠大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收拾起来。

  好容易忙完,玉菡坐下来,道:“明珠,你去吧,这里有我呢。”明珠累坏了,应声出门,回头又道:“小姐,姑爷睡沉了,您也睡一会儿吧。”玉菡点头,接着又摇头,默默注视起致庸来。明珠看看她,有点不放心,道:“我也不睡,我就在隔壁耳房打个盹,姑爷有事,就喊我。”玉菡默默点头,明珠这才带门走出去。

  玉菡在烛火下久久望着沉睡的致庸,脸上现出笑意,眼角却溢出了泪花。致庸动了动,她心疼地将一缕乱发从他眼前捋到额边去。致庸又叫:“长栓,水!”玉菡急忙取水过来喂致庸喝,致庸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玉菡心疼地看着他,脸上不禁现出满足。喝完水,致庸很快重新沉睡。玉菡有点撑不住了,她想守他一夜,可还是和衣在他身边睡着了。

  然而没过多久,玉菡的眼睛却又慢慢睁开了,眼睛又大又亮,在烛光的映衬下闪着一种别样的炽热和痛苦,渐渐地,双眼涌满了泪水。终于,玉菡没能忍住,她翻过身去,压抑地痛哭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玉菡的意识渐渐模糊,浅浅睡去。一支红烛在床边不动声色地高烧,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致庸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下床,急着向某个方向走,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冷不丁地站住,直着眼睛望着前方,落泪痴情道:“雪瑛,雪瑛,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我今天不是不想跟你一起远走高飞,只是我的翅膀被人捆住了!”玉菡一惊,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致庸继续流泪道:“雪瑛,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自从他生下来,肩头上就挑上了家国之重。一头是祖宗和这个家,一头是一个男人的胸怀和志向,我虽然不想经商,也不想做官,可只要我是个男人,就走不出家国两字!雪瑛,雪瑛,为了这两个字,我只能忍心撇下你,做一个负心之人了!”玉菡哆嗦起来。

  致庸继续柔声道:“雪瑛,雪瑛,我看到你哭了。你别哭。你懂得了我的心,明白我不是故意负你,我的心就不那么疼了……可是我也知道,你是一个痴心女子,我就是再说什么,我也还是负了你了,我这辈子,再不能履行我在财神爷面前对你发过的誓言了;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要受到惩罚,我会一生一世,心疼如割,虽生如死!”玉菡越来越怕,使劲地咬着牙,不让自己颤抖的哭声冲泻而出。致庸回头,悄声道:“雪瑛,雪瑛,离开你以后,我一直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些话我没有对你说出来;现在我说出来了,心里明亮了,可以睡着了!”他一步步走回床边,直视着玉菡:“雪瑛,雪瑛,你听到了吗?你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对不对?我司以睡啦!”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孩童般的稚气与天真,好似做了坏事终被大人原谅一样如释重负,冲玉菡点点头,上床,闭上眼睛,身子向后“咚”一声躺下,马上就睡着了。

  玉菡浑身颤抖,仍旧咬着牙克制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无声地下落,神情却也越来越刚毅。现在,她终于什么都知道了……她噙着泪睁大着眼睛看着清冷的窗外,再也没有睡着过。只有月辉如水,静静地抚慰着她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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