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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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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来,海洋对范磊的看法仅限于他是一个善良、仁义但是不怎么聪明而且有些市井气的再普通不过的好人。然而老爷子68岁寿诞当日,当水灵鼓足勇气对他和谢言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海洋不得不重新去认识这个妹夫,他觉得,自己甚至对范磊油然生出了许多敬意。

  水灵告诉哥嫂,当年张亦松已经决定去省城和一个什么书记的女儿好了,可他什么都没告诉自己,反而在有一天以取材料为借口骗自己陪他去他宿舍,并提出了那个要求。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结婚已经是迟早的事,水灵更是情苗深种不疑有它,所以默许了。然而没多久,张亦松提出他要去省城——那里有个女孩儿为他要生要死,求水灵成全。

  “人总得有点尊严吧。”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水灵语气平静,可脸上微微颤抖的肌肉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流暗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脸色苍白地站在垂头丧气的张亦松面前,强抑着痛苦和愤怒骄傲地提出分手。她说完分手就决绝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手始终插在灰色的确良上衣的口袋里,紧紧攥住一个已经皱得不像样子的纸团。那是医院的检验报告单,说那仅有的一次已经让她受孕。那个年代的未婚先孕无疑等于对一个姑娘在道德上宣判了死刑。她形单影只地去医院,忍受着周围人的冷眼和嘲讽,想去做流产,可是医生告诉她她身体情况很不好,如果坚持人流,很可能会导致终生不孕。她听了医生的话,脑子一片空白,精神恍惚地走出医院大门,漫无目的地在暴烈的阳光下游荡,一直走到最偏僻的一段古城墙下面,放声大哭。如果不是范磊,很可能她已经带着腹中那一团尚没成形的骨肉屈辱地与这个世界做了了断。也只有这个男人,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仍然真诚地告诉她,他一直都喜欢她,爱她,希望她能下嫁,他接纳她和她的孩子,并愿意照顾他们一辈子。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小水一出生,他们就商量着领了独生子女证,水灵还去上了节育环。而对待小水,范磊细心得胜过亲生。这么多年走过来,所有的点点滴滴,自己心知肚明。不管跟范磊在一起有多少波折和风雨,水灵始终觉得庆幸,自己发现了一块真正的金子。

  水灵的回忆让海洋和谢言瞠目结舌了很久。海洋迟迟不敢确信,那听上去像小说一样的离奇故事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边,发生在其貌不扬的妹夫身上。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忍辱负重,放弃自己生养的权利倾尽心血去照顾心爱的女人和她与别人的孩子,还常常被不明真相的岳母挑剔和嫌弃,被那些心地龌龊的小人羞辱,他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乔海洋,你扪心自问,你能做到么?他这样问自己,心底隐隐升起一丝羞愧。他和妻子会意地对视一眼,说出自己的决定:“水灵,这个孩子我们要了,等到你们月份大了,这边瞒不住了,你们就来北京,北京地方大,你们户口又不在那,应该比这边方便。”

  “对!”谢言跟着使劲点头,“你们到时候也带着小水一起过来,让他借读一段,你们也省得两个孩子两边分心。”

  获得了哥嫂强有力的支持,水灵心里一块大石头骤然卸下。她泪水不断涔涔而下,语不成调地连声说:“谢谢嫂子,谢谢哥!”

  老爷子的寿筵折腾了很久,客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一家人只顾着忙活招待亲朋好友,直到晚上才安安生生坐下来,吃海洋一家回来后的第一顿团圆饭。大家都没想到,沈林虽然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却想着在下课后为姥爷买了个生日蛋糕。小辈的懂事让一家人都深感欣慰。

  说起沈林的高考,沈致公心里就拧着个疙瘩。沈林学习成绩好,如果发挥正常,考个清华北大都没什么问题,沈致公也一直希望儿子能考取北京这两所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校,一方面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另一方面海洋一家在北京,好歹有个近亲能帮他们看住儿子,儿子读书时有什么难处也好有个照应。

  可是有次参加沈林的家长会,沈致公却发现沈林填报的模拟高考志愿表上竟然全填了武汉的大学。沈林的解释是看了招生资料,觉得武汉大学挺好,就想上那儿。但以沈致公的人生阅历分析,觉得原因并没有沈林说得那么单纯。沈林报武汉的高校,沈致公是绝对不同意的,那地方跟大仓的气候完全不同,冷的时候没有暖气,热的时候赛火炉,饮食口味和生活习惯都和北方不是一个路子。况且武汉自己一个关系都没有,连托人都找不着门路。再说,现在社会那么乱,身边又没有个熟悉的人能看顾着,真要学个坏,家里谁能知道呢?他找沈林谈,沈林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水兰更不用提,他唯一的希望是请海洋帮忙探探沈林报武汉的真实动机。自从失踪事件之后,沈林最服的人可能就是这位舅舅了,如果海洋出马,没准能说服沈林打消远赴武汉的念头。趁着一家人边吃蛋糕边夸沈林的融洽气氛,海洋提起了这茬。沈林对舅舅的询问表现得吞吞吐吐,只说自己还没有最后想好。

  海洋一家三口齐齐回来一次并不容易,所以老太太提议,第二天去给乔家老人上上坟,也得让老人们在天之灵认识一下这个后代,好保佑她平安长大。猫猫的低烧已经退了,可几百里路的长途旅行,白天又被妈妈带着出席宴席,小丫头也在连轴转,劳累并不比大人少,说心里话,谢言并不愿意再让女儿随着折腾这么一遭,万一伤风着凉又招来无端的灾殃。不过她也理解婆婆的心情,对于乔家那些已然尘归尘土归土的先人,婆婆身子不方便还坚持去祭拜,本身就是在儿媳面前表现出自己面对公婆的一种姿态,带着猫猫去也是对先人的尊重,自己作为一个原本就在婆婆心中显得有点傲气的儿媳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于是,第二天,乔家人除了要上班上学不好请假的沈致公沈林父子之外,全都开到了乔战勇的父母埋骨的墓地。老天好像能洞察人心思一样配合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谢言抱着女儿随在公公婆婆身后向冰冷的石碑磕头,听婆婆念叨着请乔家的先人保佑这个先天并不顺遂的乔家一脉骨肉健康长大,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得透心凉。她有种不妙的预感,猫猫可能像自己来之前最担心的那样,被折腾出点不合适来。

  人都说母子连心,谢言的预感在当天半夜就被证实了。从山上下来,猫猫已经困得沉沉睡去,但回家后老太太却张罗着让谢言给孩子洗个热水澡,驱驱白天扫墓时淋雨积下的寒气。谢言信任独力带出了几个孩子的老太太的育儿经验,就把猫猫叫醒了给她洗澡。孩子没睡踏实,在夜半突然大哭起来。谢言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喂奶,一触到孩子的脸和手心,那温度就烫得她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她叫起海洋拿体温计一量,40.2度,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的谢言完全乱了阵脚,海洋也懵了。还是闻声赶来的老爷子比较镇定,催着他们赶快收拾一下带孩子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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