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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他不想走进这个是非窝,可是,他刚刚踏进这个叫做“军机处”的门坎,是非就找上来了。军机处,是雍正年代才刚刚建立的机构。是雍正皇帝的一条新政,也是除了上书房之外的另一个机枢重地。可是,方苞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却高谈阔论正说得热闹哪。外边走进来的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人们都不认识,所以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是的,当年圣祖皇帝在世的时候,方苞虽然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他却没有任何职名,也无需和京城的官吏们往来。除了张廷玉、马齐和几个皇子之外,确实是谁也没见过他的尊容。现在他突然进来了,而且,一进来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里。开始时,还真有人看见了,不过他们只是感到可笑,因为这个糟老头子,长着一张干黄瘪瘦的大长脸,留着两撇细细的老鼠胡须。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套在瘦弱的身子上,显得又宽又大。一双精亮的小眼睛里,闪着贼也似的光芒。看年纪嘛,大约有五十多岁。这相貌,这打扮,说句老实话,还确实让人不敢恭维。他,他是干什么的呢?

  方苞才不管他们怎么评价他呢。他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专心致意地听热闹。他想听听雍正新朝的这些个官员们,是怎样为雍正皇上卖力的。可是,他不听还好,一听之下,使他大失所望。原来他们谈得最起劲的,竟是一个京都红妓苏舜卿!有人在学着她说话的声调;有人在说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娇情;有人在形容她的美貌和琴棋书画样样拔尖的能耐;还有人在说她如何让那个叫刘墨林的举子吃了闭门羹。说的,笑的,闹的,唱的,把这个堂堂机枢重地,翻成了歌楼酒肆。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一声高喊:“圣驾到!”随着喊声,雍正皇帝已经跨进了房门。

  事出仓促,在座的人全都慌神了。抢着戴帽子的,挣扎着穿靴子的,干瞪着俩眼吓傻了的,忙乱中碰翻桌椅的,你挤我撞,你争我抢,相互推拉,相互怒视,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就是全都忘了向皇上叩拜行礼!方苞微微一笑,款款走上前去,弹弹袍子角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容不迫地跪下,向皇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臣方苞奉旨觐见龙颜,恭请皇上万岁金安!”

  雍正皇帝满面笑容地站着受礼,又伸手把方苞搀起来说:“先生,你终于来了,叫朕想得好苦呀!算起来,你离开京城有二年了吧。这一向身子可好?嗯,看起来你满面红光,似乎是更健旺了,朕真是为你高兴啊!来来来,你先请坐。”

  在场的人听到皇上这样说,才知道这老头子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方苞。这才觉得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也才意识到还没有向皇上行礼。他们连忙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可是,已经晚了!皇上早已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这里是军机处,顾名思义,是处置军国大事的枢要重地。你们胆敢在此大声喧哗已是不敬,还说些什么粉头妓女的丑闻,成何体统?说,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但又不敢总是拖着呀。人群里官最大的就数那个叫李维钧的了,他鼓着勇气叩了个头说:“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前来叩见皇上陛辞的。因不知这里是军机处,只看着好像是几间空房子,就进来歇息笑谈。求万岁恕臣等不知之罪。”

  “啊?这么说,你倒是有理了?”雍正冷冷地说,“朕并没说不让你们进到军机处,而是听着你们那近于无耻的谈话恶心!宋代是怎么亡的你们都清楚,不就是因为文恬武嬉吗?殷鉴不远哪!”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维钧,“你叫李维钧是吗?你是读饱了书的翰林,难道不知道做官就得像个做官的样子,回话也要老实回话吗?朕下旨要天下官员不得观剧,可你们却在这里大谈青楼红妓,把嫖娼争彩的话头都说到军机处来了,真是无耻之尤!你们不是要‘陛辞’吗?好,这就算是辞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朕的这些话,每人都写出一份请罪折子递进来让朕看,你们,全都给朕出去!”

  皇上说,“这就算是辞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要把他们全都免职呢?没准,那得看他们的请罪奏折写得如何,也还得看皇上是不是会对他们开恩。看着他们一个个灰溜溜地低着头走了出去,雍正又对门口站着的太监说:“你到内务府传朕的旨意,在这个门口立一块铁牌。写上:无论王公大臣,贵胃勋戚,不奉旨不得在此窥望,更不得擅自入内!还有,立刻从乾清门侍卫中抽调人来,做军机处的专职守护;再到户部去传旨,选派六名四品以上的官员,到这里来做军机章京。要不分昼夜,在此轮值承旨。”

  雍正皇帝说一句,小太监答应一声。等皇上说完了,他利索地磕了个头,便飞也似的传旨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方苞一声未出,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看着。雍正的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他早就知道了。今天雍正当了皇帝,自然要比从前更严厉,这是方苞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雍正回过头来对方苞笑着说:“先生,真是想不到,你刚进京来,就看到了这窝心的事。好了,这也算完了朕的宿愿,军机处以后就成为朕的左右手了。原来朕想在这里和先生好好说说话。可是,你看这里现在要什么没什么的,太不成话了。咱们还是到养心殿去谈吧——邢年,告诉御膳房,给方先生准备午膳。叫他们拿出本事来,做得好一点。来来来,方先生,你和朕同乘銮驾到宫里去。”

  方苞连忙说:“万岁,这怎么能行?臣乃布衣白丁,岂敢亵渎皇上万乘之尊?那样就要折了臣的阳寿了。”

  雍正哈哈大笑:“好,说得好啊!不过方先生,你是儒学大家,难道也信这些不成?既然你这样说了,朕就和你安步当车,一同步入皇宫。”

  “臣方苞不胜荣幸。万岁,请——”

  走在通往皇宫的路上,方苞向在天街上等候召见的人群看了一眼。心想,这可好,我本来不想在这紫禁城里显山露水的,叫皇上这么一来,反倒更加出众了。但他知道皇上的脾气,从来是不容别人违拗的,也只好如此了。

  进了养心殿,皇上盘腿坐在大炕上。又命太监给方苞搬了一个绣墩来,方苞叩头谢恩欠着身子坐了下来。养心殿曾是当年康熙在世时方苞常来常往的地方,如今新君即位,这里已经换了主人。想起老皇上康熙的知遇之恩,方苞不由得心情激动。他没有急于说话,他知道,雍正皇上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他一定会先说的。果然,雍正一笑开言了,“先生,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登基就把你请来吗?”

  “皇上恕臣愚钝,臣不知。”

  “不,不,你不会不知道的!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就不会在家一直拖着不肯进京了——你且等等,别说话。朕绝无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谢罪。这里面的缘故,恐怕只有你知朕知。咱们心照不宣吧,这是朕想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先帝当年怎样待你,朕也会怎样待你。你心里不要存个‘伴君如伴虎’的念头,那样就让朕大失所望了。”

  雍正的话是笑着说的,可是方苞听了却不觉浑身打战。对于这个四爷,方苞是太了解了。在康熙晚年作出的重大决策中,方苞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对于皇室内幕,方苞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雍正能够即位,有方苞的一份功劳。但雍正那阴鸷狠辣,把恩怨看得极重的性格,方苞也是清楚的。方苞之所以迟迟不来北京,就是他拿不准这个新皇帝是要回报他方苞的举荐之功呢,还是要用方苞这块石头,去打至今不肯臣服的阿哥党?刚才皇上所说的两句话,第一句,似乎是在怪他没有马上应召进京。但皇上又说出“心照不宣”和“朕知你知”的话,是原谅了他;第二句就更明白了,那是点明了你不要因为皇上的脾气不好,而心存疑惧。更不应该有“伴君如伴虎”的念头,在皇上的面前阳奉阴违!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压力,是瞒不住方苞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的。此时此刻,方苞能不赶快表明自己的态度吗?他连忙起身离座跪了下去:“臣怎么能这样做?臣又怎么敢这样做?方苞乃是一个待决的死囚,被先帝超拔出苦海又委以重任,言必听,计必从,这样的恩遇自古能有几人?报答君恩就当以身许国,臣岂敢以利害祸福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况且万岁还在藩邸龙潜时,臣就常常聆听教诲。也深知万岁待人则宽厚仁德,对事则是非分明,臣早已衷心感佩。臣不过一个穷儒,身受两世国恩,怎敢以非礼之心来上对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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