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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演堂会 昼夜连转







  肖先生和苏雨卿先生接到师傅给的戏单,在广和楼后台帐桌旁仔细地研究了一个下午,才派好四处分包的人员名单。第二天,我们在什刹海会贤堂演堂会,承办人要求从早晨八点开始演到次日上午八点(大多数的堂会虽订的是一天一夜,实际上经常早上开戏晚,夜间二点左右,客人一散,戏也就结束了)。同时,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还要在同兴堂为行会(各行业自己的组织,如鞋行、果行、鱼行等)演出。并且,广和楼日场、吉祥园的灯晚(夜场戏)演出也照常进行。
  我们科班里的学生固然人很多,但应付四处分箱赶包的特殊情况,着实难为了派名单的二位先生,这的确是一件极为细致、周密、“技术性”强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学生们基本上兵分两路,一路去同兴堂,一路去会贤堂。我在会贤堂这一路。八点准时开锣,先演《天官赐福》、《百寿图》等祝寿的小戏;接演三十六友结拜聚义,只开打,不死人,有吉祥气氛的《贾家楼》,我饰程咬金,杨盛着饰唐壁。我俩演毕急急卸装赶至前门外取灯胡同的同兴堂演行会戏《丁甲山》。这段路程不算近,为了争取时间,避免误场,科里发给我俩每人五大枚(一串铜子),嘱咐我们乘坐洋车。
  我们没有坐车,每人提着自己的靴包,乘兴而行。
  “咱们要是能天天这样赶包就好了!”
  “当、当然,走大队不许说话,还、还、还得看齐,太……太……”
  “太不随便!”我等不及地替他说出来。
  “对!”盛春憨厚地点头笑了。他结巴得很厉害,一旦遇上着急事儿,越想说,越说不出。
  “我入科前,自己哪儿都敢去,入了科,哪儿都不能去。今天真来劲,咱们能转个够。从什刹海到前门,再到王府井,再转回什刹海,都不用排大队。”我乐呵呵地说着,盛春也兴致满高地东瞧瞧西望望。我们虽是说着话,步伐还是象平日走大队一样,迈得又快、又大。盛春意识到这点,放慢了脚步,很快落在我后边。
  “你慢……慢点走,行,行……不行!”
  “你说话时别着急,就不结巴。我也有结巴的毛病,头回唱《取金陵》的快板,就‘奔瓜’了,后来我发现,只要心里别总惦记着‘我该唱了,我该唱了,’也别早早提起气来等着,就不结巴。”盛春师兄为人老实厚道,我们经常合作演戏,关系很好。又有些同病相怜。所以,我直言不讳地给他介绍着“经验”。
  “是这样,我、我、我有感觉,有的戏熟了不惦记,唱起来就顺利。演新戏,心里越、越拿贼,越……越张不开嘴。哎,哎,我想,想,起来啦!《丁甲山》头场,散板的调、调、调门太高,你就……和着我点,落落调门吧?”他在《丁甲山》中饰燕青,我饰李逵,头场下山,我俩每人两句散板。这戏是李逵的正功戏,所以调子都随演李逵的演员嗓音而定。我的嗓音偏高,他的偏低,自然就觉得唱着吃力。
  “成!这场我就两句唱,怎么都行。”我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自由自在地往前走去。我见他不时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汗,也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忽然一下子想起我刚入科时,他早晨提前练功撕腿的情景。为什么苏富宪师兄每早给他单练呢?这里有段缘故,他的祖父杨隆寿是和杨月楼老先生同时代齐名的名武生,也是小荣椿社的负责人之一。叶春善师傅在小荣椿社学戏时,曾受教于杨老前辈。为报答师教之恩,叶春善师父点名要苏富宪师兄给盛春练功。要王连平、刘喜义二位师兄给盛春排戏。并向他们明确交代:盛春虽没条件,但无论如何也要将盛春造就成“大武生”,以继承杨门祖业。所以,苏富宪师兄每日给盛春单练功。
  我看了看盛春有些罗圈的双腿,这是不符合武生的形体要求的,何况,他结巴得如此厉害,嗓子不但不太好,还有着荒腔走板不搭调的毛病,这样有限的条件,要成为大武生,谈何容易呀!然而,师傅一片苦心,师兄们尽心尽力,加上盛春师兄自己知苦练、求上进,几年来,大见出息。科内长靠武生戏象《挑滑车》、《铁笼山》等以及八大拿的短打戏,他都能演,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哪!
  盛春出科后搭入梅兰芳先生的承华社;后来,又与谭富英师兄的胞妹结亲,加入谭的同庆社,终以大武生响名京剧界。
  《丁甲山》演完,我俩又奔至广和楼演日场大轴子《火烧博望坡》。我饰张飞,盛春饰赵云。因为吉祥园还有灯晚,而广和楼吃饭是米饭,炖肉熬白菜,肉比较多,我怕太荤糊住嗓子,就顺路在前门五牌楼内的酱菜园买了一大枚酱萝卜、一大枚八宝菜。
  吉祥园灯晚,我在《鱼肠剑》带《刺僚》中饰专诸,盛戎演王僚,李世霖演伍子胥,我们三人合演的这出戏,还算是一个较受欢迎的剧目呢。
  然后,我和盛戎赶回什刹海,演《双包案》。盛戎的真包公,我的假包公。
  在二十四小时的堂会上,实际往往只有晚八点到深夜两点是主家、贵客们欣赏戏的主要时间。肖先生特意在这个时间内安排了《双包案》——裘桂仙先生刚刚给我们排好的新戏,果然受到观众的好评。紧接着上演《珠帘寨》。我洗去包公的黑脸,稍事休息,就又勾起周德威的红脸。
  我们就是这样,不停地演呀,演!子夜两点以后。大家极度疲乏、困倦。后台除去从前台传来的音响外,安静极了。师兄弟们已没有说话、聊天的精力,一个个东倒西歪。等候上场的,坐在明处瞌睡,前仰后倾。已经没事儿的人,还不能回社,索性钻到大衣箱、二衣箱底下,蜷曲而卧。
  我和大家一样,把刚才送来的夜宵——肉丁馒头,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七、八个。没办法,自下午五点多吃过那顿“无油”的饭菜后,一直在不停地勾脸、演戏、卸脸、走路、勾脸……辘辘饥肠屡提“抗议”,使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油不油、荤不荤啦!眼下,肚子饱了,眼睛又怠工了,说什么也不愿睁开。勾脸时,就连用毛笔沾颜色的瞬间,都要闭目偷闲。剧中架子花脸主、次角色较多,能演的人手少,我的任务就格外地重。这天还演过什么角色,我记不起,只记得我在连续地勾脸、卸脸。凌晨五点上演《浔阳楼》,我饰李逵,这是我一天来饰演的第十三个角色,这个印象太深了!
  过度的疲劳,我的嗓音已经哑不成声,只能靠动作表演。好在此时主家们早已回家进入梦乡,只剩下零散观众,大都是劳累了一天的、为堂会服务的人们,疲乏、困倦同样紧紧缠住他们不放,不看又舍不得,他们也是坐在那里半睡半看。
  我好容易熬到演完“李逵夺鱼”,再上场要三刻钟后,可该我喘口气喽!我掭下头网,找个显眼的地方,坐在椅上,将头往墙上一靠,立时睡过去。
  “快起来,勒头,该上场啦!”苏雨卿先生使劲摇晃我,我才醒来。苏雨卿、宋起山几位先生真够辛苦,他们不时地到后台各处叫醒每一个快要上场的学生。“快起来,勒头!”这声音,成为后半夜的主要声音。他们屡屡发牢骚:“挣这几个转磨钱,真不易,两条腿都转直了!”
  这样的戏还演什么劲儿?这样的戏还看什么劲儿?不成,承办人付给了富连成二十四小时堂会钱,要求演二十四小时,我们就必须演二十四小时。
  近八点,堂会戏终于结束了。可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大家忙着收拾服装、道具、卸台、装箱。我也要再次忍着疼痛去洗那早已洗“翻”了的脸。然后,几十人(《浔阳楼》开戏时没事的先走了一批)排着大队,拖着沉重的双腿,从什刹海走回虎坊桥。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人人无精打采,步履稀松。幸亏,我们科班中不论演日场、夜场、远近剧场、远近堂会,一律排大队走来走去。师兄弟们练就了边走边睡的本领。我迷迷糊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哎唷!”
  “哈,哈哈!”
  叫声、笑声,使我睁开双眼。怎么啦?我奇怪地巡视着我们的大队。
  “你这孩子太坏,要把他碰坏了呢,嘿嘿,嘿嘿……”腿有残疾、一跛一拐地在队中走着的宋起山先生大声申斥着,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原来,是一位演出时事不多的师兄,抽空睡了半宿觉,此时精神焕发,调皮地将后面闭眼走路的师兄引到电线杆子前,猛一闪身,使后面的师兄一头撞到了电线杆上。
  我们回到富社,头几批回来的部分人员已经起床,他们吃过早饭要去广和楼照常演出,我们这些人的剧目都放在后边,能免的尽量免了。这时,我看见枕头、被子,感到万分亲热,急切切倒头便睡,头碰到枕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后,富社营业达到鼎盛,堂会、灯晚愈加增多。为了解除路途往返的疲劳,科班在虎坊桥的“小小汽车行”租一辆“大”汽车。约比现在面包车大些,三十多人满额。我们每次都塞进四、五十人。师兄们坐着,我们笔杆条直地站着,一下也动不得。不过,就是再挤些,也比走着舒服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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