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鼓声

作者:萧 乾




  入选初中语文新教材八年级下册的萧乾的《吆喝》,引发了我们无尽的遐思与想象,从这篇文章里我们感受到了作者那娴熟的语言艺术及浓厚的情感。为了配合教学,拓展学生的阅读视野,在此我们特选了萧乾的另一篇文章《鼓声》,并附上赏析,供同学们欣赏。
  ——导读
  
  在所有的乐器中,鼓同我这一生关系似乎更为密切些。
  倘若你闭上眼睛使劲回忆,总可以追想出自己孩提时代玩过的两件玩具。我曾经这么试过。浮现在我眼帘里的,总是一只拨浪鼓,鼓面大约只有铜钱那么大,是杏黄色的,两边各拴着一根红丝绳,绳端是颗透明或半透明的玻璃珠子。鼓槌是比筷子还细的竹棍,攥在手心里只要轻轻那么一摇撼,那两颗珠子便甩动起来,拨浪拨浪地在鼓面上敲出细碎响声。拨浪鼓给我带来过无限快乐。它那清脆的声音曾冲破我儿时的孤寂。
  四五岁上,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另一种鼓进入我的生活了。当时,北京有一种穿街走巷收购旧物的商贩。不同于一般的商贩,他们不是短打扮,往往身穿长褂,右肩上搭着条细长的钱口袋。那是他用以夺走穷人最后一点生活用品的资本。他一只手里握着个鼓槌,另一只拿的是比我幼时玩的那种大不了多少的小鼓,北京市民通称他们作“打鼓儿的”。
  在我心坎上,“打鼓儿的”是一种文雅的强盗。每逢这种人进家门一趟,我们就少了一件家具。“打鼓儿的”吆喊的是收买珍珠翡翠,玛瑙玉器,可我们那一带连见也没见过那种贵重物件。通常请“打鼓儿的”过目的,不是现由娃娃腕子上剥下的镯子,就是家里仅剩的一件木器——炕桌。“打鼓儿的”也料到卖主都是些揭不开锅的,走进来脸上照例是那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撇嘴摇头说:“值不得几个大钱,还是留着使吧。”经过卖主再三央求,他才丢下几吊钱,过不大多会儿,掸瓶呀,条案呀,就随着那清脆的鼓声永远地消失了。
  [1966年红8月至1969年秋天下干校的那段日子里,“打鼓儿的”好像又在生活中出现了,而且不是他来取,是卖主送上门去。一时卖主太多,又太急切了,站在委托商行柜台里的人把脸拉长,嘴撇了起来。见什么他都说声:“不要。”有个朋友好容易借到一辆平板三轮,把上百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珍本书拉到旧书店去了。柜台里的人说:“不要!”“可我怎么好再拉回去呢?五间房子只剩下一间啦。你随便给个价儿吧,给价儿就卖。”“你准卖?”“准卖。”“那好,我给你一毛钱。”一毛钱也卖了,因为那毕竟比再拉回去的沮丧还要好受些。]
  我母亲“接三”的那个晚上,鼓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更为可怕的阴影。大概是为了体面吧,家里请来一台由两三个和尚组成的“焰口”。我作为“孝子”,跪在灵旁。也不知道他们诵的是什么经,反正咚咚嚓嚓闹腾了一宵。我又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条板凳上,扒着棺材沿儿同母亲告了别。然后,棺材上了盖。斧头就把它钉死了。
  多年来,鼓声给我带来的是棺材、和尚和死亡的影子。
  鼓声再度出现在生活中,是1949年10月1日。那一天腰鼓队走过天安门时,我才体会到鼓声的雄壮,鼓声的优美。多少世纪以来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搬掉了。还有什么乐器比鼓更能表达人们的喜悦,更能表现出一个重生的民族坚定而自信的步伐呢!成千的腰鼓队员排列着,整齐得像棋盘,个个头上用毛巾扎着麻花,咚——咚——咚咚咚。声音单调吗?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每一声咚咚都敲出对旧事物的诅咒,敲出对新生的人民共和国美好的祝愿。
  接着,1950年的冬天,我在湖南岳阳县筻口乡又听见鼓声了。咚咚咚,一大堆浸着世世代代农民鲜血的地契燃着了。除了鼓,还有什么乐器更能表达从奴隶变成主人的狂喜呢!
  然而60年代中期,鼓声突然变了,变成对自己人的威胁。
  1967年吧,我住在——更确切地说,是我被赶到一条小胡同里。隔壁住了一位老寡妇,她身边只有个独子。他们仿佛也是经抄家被赶到那里一间小东屋的。听说学校的“文革小组”要那个独子到边远地区插队,老寡妇舍不得让他走。于是,每天中午就从居委会那边咚咚咚地敲起鼓来。越敲越近。敲到寡妇门前,鼓点更紧了,而且堵着寡妇门口一敲就是几十分钟。鼓声里充满了杀气,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包围。老寡妇由于怕四邻每天都得陪着受罪,终于还是让孩子走了。
  那阵子,什么单位大约都不乏一些年轻力壮的鼓手,手持双槌,嘣嘣嘣,真是耀武扬威。鼓越做越大。先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平板三轮上敲,“九大”时就上了彩车。
  那阵子,三天两头都得跟在鼓后面游行。有时是为了庆祝一些来路不明的“最高指示”,有时是为了“报喜”。那时鼓声起的是窒息大脑的作用,然而有时候脑子又偏偏还喜欢动那么一下。“出版史上的奇迹:三天之内赶印出两本书来!”当整个民族文化都瘫痪了时,这报的算是什么“喜”呢!
  然而生活在德谟克利斯的剑刃下,脑子的闸门可得拧紧呀!生命就靠那拧紧功夫来维系。
  这三四年,鼓声不那么频繁了。鼓还是要敲的。管弦乐队、铜管乐队都少不了它,重大庆典也还是要敲锣打鼓的。那属于鼓的正常使用。然而鼓声不再是杀气腾腾的了,它不再对自己人显示威风。这真是大好事。有时候我也暗自担心,那些年轻鼓手会不会不甘寂寞、会不会手痒呢?
  今天,国家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锣鼓喧天。一场旷日持久的动乱之后,它需要的是埋头苦干,踏踏实实地为社会主义修篱补墙,添砖添瓦。让马达和电子的声音压倒鼓声吧!恰当地、有节制地使用,鼓声可以振奋人心;滥用,响过了头,鼓声的作用照样也可以走向反面。
  (选自《品读经典》当代世界出版社)
  
  【赏析】
  读完萧乾先生的《鼓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仿佛那一阵阵鼓声正在叩击着我的心灵,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环境中有着不同的意义。萧乾先生用他对鼓声的独特思考为我们构建了这篇作品,体现了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切关怀。
  在他幼年时,鼓声曾为他带来过欢乐。那是一只小小的拨浪鼓。可这一孩子们最普通的玩具却在萧乾先生的童年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因为,只有它冲破了一个孩子童年无边的孤寂,为一颗幼小的心灵带来过慰藉和温情。但这样的鼓声又何其短暂,何其微弱啊!当家里生活贫困得揭不开锅时,另一种鼓声就不期而至了。那些“打鼓儿的”道貌岸然地迈着方步踱进一个个贫寒如洗的家,以不屑一顾的眼光挑剔着穷人最后的一点家当,一个炕桌,一个手镯,或许是一只掸瓶,随手丢下几吊钱,这些可怜的家当就在他们不急不缓的鼓声中永远地消失了。这样的鼓声作者是多么不愿意听到啊!这样的鼓声除了给穷人带来更深更重的灾难和悲哀外还能带来什么呢?一个个家庭就在这一声声鼓声里破败了下去,最终灰飞烟灭。
  鼓声在作者幼小的心灵中还带来过死亡的阴影。在母亲的葬礼上,几个做“焰口”的和尚木然地敲鼓诵经,阴暗的灵堂,悲惨的哭声,躺着母亲的棺材。这一切让作者幼小的心灵蒙上浓浓的阴影,以至多年以后,一听到鼓声还禁不住想到死亡。因为母亲就是在这样的鼓声里永远地离去了,这样的鼓声又是何等的凄惨!
  中国解放了,三座大山推翻了,人民从奴隶翻身做主人了,好日子来了。国庆节上天安门前的腰鼓队敲出了欢乐和雄壮的旋律,作为新中国的一员,作者心中是多么的自豪和骄傲!再单调的声音在作者耳中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鼓声振奋了作者的心,也振奋了所有中国人的心。多么希望这样的鼓声永远地回荡在耳边啊!
  命运总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十年“文革”来了,作者进了干校。那段让所有的中国人都不堪回首的历史作者并没有直接论述,而是为我们展开了一些细节:
  60年代,人们争着往委托商行送东西,而站在柜台里的人却撇着嘴不愿意要。“打鼓儿的”仿佛又出现了,然而,这时是人们主动将自己的东西送过去了。作者的一个朋友拉着一百多本祖传的珍本书送到旧书店竟然只卖了一毛钱。多么荒诞的一笔买卖啊!恐怕卖废纸也不止卖这样一个价吧,更何况那些是珍贵的古书呢。这些“复活”的“打鼓儿的”在“文革”中是多么专横而跋扈!
  一个老寡妇只有一个儿子,母子相依为命。可是学校的“文革小组”却要这个独子到边远地区插队,他们每天在寡妇的门前敲几十分钟杀气腾腾的战鼓,直到寡妇让儿子走了了事。这样的鼓声简直就是催命的刽子手,活生生拆散了这对苦命母子。这样的鼓声中只有冷漠,只有麻木,只有残忍,这是反人性的鼓声,是当时社会奏出的一段丑恶的旋律。更何况还有庆祝“来路不明的最高指示”的鼓声,“报喜”的鼓声,够了!这样的鼓声又怎能不让人战战兢兢、闻鼓色变呢?在作者平淡的叙述中不难感受到他胸腔内跳动的是怎样一颗激愤难抑的心。
  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嘈杂的鼓声渐渐远去了,今天的鼓声不再频繁,也没有了杀气。但愿那些“鼓声”永远不要复活吧,国家再也经不起那样胡乱敲打了。“让电子和马达的声音压倒鼓声吧!”国家发展需要的是埋头苦干,踏踏实实,而非大吹大擂。“有节制的使用,鼓声可以振奋人心;滥用,响过了头,鼓声的作用照样也可以走向反面。”这样的声音是多么清醒而振聋发聩!
  人的一生可能听到很多鼓声,萧乾先生只选取了几个典型时段的鼓声来构建全文,将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用精当的选材,以新颖的视角,以小见大地写出了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感受和思考。用一阵阵沉重的鼓声拷问自己以及所有阅读此文的人的灵魂。
  (河北王永欣)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