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感时溅泪 恨别惊心

作者:李士奇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虚欠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论诗莫如盛唐,读诗莫比李杜。杜甫写诗不比李白云游海天,涉足仙界,而是脚踏实地,从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寻求灵感,在平实的叙述和描写中寄托深情,看似平常却有空谷传音之妙。公元756年,安史乱军攻破潼关,杜甫携妻带小,寄居羌村。不久,听说流亡中的唐肃宗在灵武继位,就离家北上,企图为平叛效力。然事与愿违,刚启程便被叛军捉住。公元757年,他几经周折,逃离叛军,投奔肃宗,拜左拾遗。但好景不长,又被贬放还。诗人四年离乱生活,一会儿官运亨通,喜从天降;一会儿沦为囚徒,悲从中来。面对世态变迁,人情冷暖,感慨良多,返归羌村不久,便写下《羌村三首》组诗,尤以第一首抒写更淋漓,揭露更深刻。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诗开篇从夕阳景物入手,写游子千里迢迢返家的情景。“峥嵘”,原指地势高峻,这里运用象征手法,一写“赤云”之状,摹写“彩霞满天,夕阳西下”的壮丽画卷,交代返家的时间。二写岁月不平,影射大唐王朝“兵戈四举,日渐败落”的社会现实。“日脚”指太阳从云缝射下的光线,一用拟人手法,描写太阳经过一天奔劳,急于跨入地下休息。二是托物起兴,以太阳落山,引出游子返家。三则融情于景,抒写返家时的复杂心情。古典诗歌的思乡之作,往往以月夜、黄昏作为摹写对象。不难想象在那“烽火苦教乡音断”的特殊岁月,杜甫不知有多少个黄昏渴盼还家,不知有多少个月夜望月思人。然而就在今天,“夕阳西下正当断肠时,游子归来已无断肠意”。“柴门鸟雀噪”,“噪”描写鸟叫音色,言其不悦耳。鸟雀屋头欢唱,当以“鸣”、“唱”摹之,为何着一“噪”字呢?一方面鸟叫并非与主人关系特好,早早地迎接屋主归来,而是久已不见人,被惊扰而乱叫。另一方面“噪”是作者主观感觉的特殊反映。不难想象,作者未返家之前曾多次想象家中景况。今返家门,接人者非人,怎不令人担忧?一个“噪”字既写了返家时的特殊景况,又表达了作者欣喜之余的担忧。正所谓“近乡情更切,不敢问来人”。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接着诗以人物情感变化为轴线,写亲人乍见。“我在”是妻孥整天为之祈祷、朝思暮想的结果,今天游子生还,妻孥当喜而不当怪。但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人命危浅,朝不保夕,亲人忽然出现,真叫人不敢信,不敢认,乃至发愣,“怪我在”。“怪”之后,确确实实看到亲人就在眼前时,情感的闸门再也无法关闭,怎能不“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呢?特殊的时代必然造就特殊的人的心态。现实主义诗人以独有的敏锐,通过“怪”、“惊定”、“拭泪”捕捉并描绘了特殊人物的特殊心态。“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正是造成这种特殊心态的最佳注本。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虚欠欷。”诗人远道而归,消息不胫而走,偌多邻人赶来看望。有客人光顾,按常理主人应该马上请到屋里以问寒暖;有乡亲远道归来,邻人也该立即进屋以询问在外景况。但这里诗人对邻人的来访似乎无动于衷,邻人也只是凭墙而望,原因何在?一方面,这些邻人只能是旁观者,不忍搅乱这一家子既幸福而又辛酸的时刻,只能识趣地一旁观看。另一方面作为诗人千里归来,亲人乍见,泪眼对着泪眼,已无暇顾及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以至出现“邻人凭墙”的特殊画面。再看那凭墙的旁观者是否无动于衷呢?而是人人都进入了角色。“感叹亦虚欠欷”,是对之羡慕?是为之辛酸?还是勾起了各自痛苦的回忆?“兵革既未定,儿童尽东征”,“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们的虚欠欷也许有为别人的,但更多的是为自己而感叹。也许他们的家人还在边关未归,也许他们的孩子早已是血染沙场,也许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黄昏他们苦苦等待亲人终未归。怎不“感叹”,能不“虚欠欷”?表面看来,写“邻人凭墙”似乎与“白首拾遗徒步归”关系不很重大,但决非闲来之笔,而是故意插入,“借风生浪”,推己及人,表述更深更远的主题意蕴,真是“看似闲来总不闲,一句生发值千金”。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夜深人静,邻人已去,夫妇双方相对,千言万语总也说不尽,故而秉烛再坐。悲喜交加,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相对无言。久而久之,一会儿看似真切,一会儿仍恍若入梦,对眼前景依旧不敢信,对未来事依旧不敢想。这种特殊的心理和景况不正是对那兵荒马乱年月的人物心态的真实写照吗?不正是对那样一个动荡社会的血泪控诉吗?真所谓“宜睡复坐情最切,此时无声胜有声”。
  作为现实主义诗人杜甫,虽不是画家,但是在写诗的过程中也不自觉地融入绘画艺术,亦可谓诗中有画了。通观全诗共有四幅画面,即游子晚归——家人乍见——邻人凭墙——夫妻夜话。
  杜甫在《羌村三首》其一中,通过四幅画面,刻画了三类人物,即游子、家人和邻人,刻画这三类人物重点不在形,而在神,是通过特殊时代,人的心态变幻,表达深刻厚重的主题意蕴。游子归来的喜忧参半,亲人乍见的“惊”、“怪”,邻人光顾的凭墙观望,嘘唏长叹,夫妻久坐的若梦似幻,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杜甫写诗很少直抒胸臆,直接揭露现实的句子也不多,而是把情语含蕴在叙语和景语之中,无处言情,处处言情,“无一讽刺语,描摹处语语讽刺,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杜甫通过游子、家人、邻人的非常心态和反常举动,无情地鞭挞了日渐败落的大唐王朝。杜甫曾以“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来评价李白的诗,但我以为杜甫的这句诗也正是对《羌村三首》的最恰当的评价。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