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弟弟

作者:张爱玲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都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吗?”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嫉妒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
  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个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球,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赶紧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和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味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面前,看我自己掣动的脸,看着泪滔滔流下来,像看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已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赏析
  张爱玲的散文非常注重日常生活的诗意栖息与世俗生活的心灵契合;注重写眼前之景与心灵的感动,在不经意中传递细腻的情感。《弟弟》正是这样的一篇散文。
  文章通过对往事的回忆来刻画人物,最为突出的是对比手法的运用。文章所用的对比,不只是姐弟两人外貌、气质和生活态度的对比,更是童年生活的热烈、欢快、自在与后来环境的冷酷、人物的冷漠的对比。作者写了人的变化。也写了人所处的环境的变化。弟弟从小被大人们娇惯,在玩笑、惋惜、称赞中变得虚荣:有了后妈以后,不再享受家庭应有的温情,他内心消沉,滋长着平庸和冷淡。与弟弟的变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姐姐对弟弟不变的爱——前半部分表现为直接的疼爱和宽容,后半部分则表现为气愤、忧虑和深深地悲哀。细细地品读文章,在如烟往事的追忆中,我们能体会到作者细腻的真挚的感情。
  (迟忠华)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