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作者:契诃夫




  一
  
  是一个黑沉沉的秋夜。
  老银行家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追忆着十五年前这同一天晚上他举行的宴会。会间有不少才智之士,他们生动的交谈一直不停。他们的话题慢慢转移到死刑问题。客人中有许多是学术界和新闻界的人士,他们大都不赞成死刑,认为那是种陈腐的惩罚手段,也是种不道德的惩罚手段,不适合在基督精神的国家里使用。其中有些人主张应该让无期徒刑代替死刑。
  “我不赞同你们的看法,”主人说,“我自己既没有经历过死刑,也没有尝过无期徒刑的味道,不过如果一个人可以事先判断的话,那么我总认为死刑是比无期徒刑更道德些,仁慈些。死刑在一霎眼工夫就能结束人的性命,而无期徒刑却是一点一点把人杀死!这两种比较起来,哪一样人道些?”
  “两种都是一样,都是不道德,”一位客人说,“因为它们的目的都是一回事——夺人生命。国家不是上帝,即使它愿意,它也无法恢复人的生命,因此,它没有权力把人的生命夺去。”
  客人中有一位年轻律师,岁数在二十五上下。当人问到他对这问题的意见时,他说:
  ’
  “死刑和无期徒刑同样地都是不道德韵。但是如果我有选择的余地,我一定会挑选后者。。不管怎样,活着总比死要好些。”
  于是,激烈的争论开始了。银行家那时还很年轻,又很容易冲动。他突然动起气来,把拳头往桌上一擂,转身对那位年轻律师怒吼:
  “你瞎说,我赌两百万块钱,赌你甚至于不能在一间屋子里呆上五年。”
  “如果你不是开玩笑,我就同你赌,我赌的不是五年,而是十五年。”律师回答说。
  “十五年!好!各位,我赌两百万。”银行家大叫道。
  “行。你赌两百万,我赌我的自由。”律师说。
  这个荒唐可笑的打赌就这么发生了。银行家那时非常富有,他为这个打赌高兴到得意忘形。晚餐时他向那律师打趣地说:
  “小老弟,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现在改变还不迟。两百万在我不算一回事,而你却要失掉你一生中三年或四年的大好青春。我只说三年或四年,是因为我断定你绝忍耐不到更长的时间。同时也不要忘记,你这可怜虫,自愿的坐牢是比强制的监禁更难受,因为你有随时恢复自由的权利,就是这个念头会像一股毒素一样在你监房中的生活里添加苦味。唉,我可怜你。”
  可是现在,银行家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回想着这段往事,不禁自问:
  “那时我为什么打这个赌?那到底有什么好处呢?那律师损失了十五年的光阴,我失掉两百万块钱,难道这就能使人们了解到死刑是比无期徒刑好或者坏吗?嗨!简直荒唐,无聊!在我这方面,那是养尊处优的人的任性,在律师那方面,那纯粹是对金钱的贪婪。”
  他又想到那晚宴会后的事。打赌的规定是律师在最严格的监视下囚禁在银行家花园中一间厢房里。在监禁期内,他不得跨出门槛,不得见人,不得听到人类的声音,不得收信和报纸。但可以玩乐器,写信,饮酒,吸烟。且可以与外界联系,但只是书面的方式,并且途径是特制的小窗口。他如果需要任何东西,如乐器、书、酒等,只要从这个小窗口抛出一个字条就行了。协定的全部细章把囚室隔绝成万分孤寂,并且限制那律师须在里面居留十五年,从1870年11月14日正午12点至1885年11月14日正午12点止。囚居者任何破坏协定的轻微企图,以及即使只在到限期之前两分钟脱离囚室的行动,都可使银行家卸掉付出两百万赌注的义务。
   囚居的第一年中,从他送出的一些短字条看,可以了解到他是在寂寞和厌烦的煎熬中忍受非常的痛苦。钢琴声日夜不断地从那间厢房里飘出。他杜绝烟酒。他写道:“酒会掀起欲望,而欲望正是囚居者的大敌;再者,没有事情比独自品饮好酒更易令人烦恼,香烟又会把屋里的气味弄坏。”在这一年中,他看的都是些内容轻松的书籍;像情节繁杂的爱情小说,侦探故事,传奇故事,喜剧等等之类的作品。
  第二年里,钢琴不再响了。那律师只要古典作品。第五年里,钢琴又响了,囚徒同时还要酒。看守他的人们说,那一整年中,他只是吃、喝、睡;他时常打呵欠,时常对自己发脾气,不看书。有时夜里他坐下写,写得很久,翌晨又都撕掉。不止一次地,人们听到他的泣声。
  第六年的下半年,囚者开始热切地研究语文、哲学和历史。他研究这些科目的狂热几乎使银行家措手不及地为他收集书籍。四年期中,大约有六百册书送进囚室。在囚徒看书的高潮期间,银行家收到他的一张字条:“亲爱的狱长,我是用了六国文字写下这个字条。请把它送到专家那里去,让他们看看。如果他们挑不出一个错处,请你叫人在花园里放几枪,听到枪声,我会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不同时代里不同国度里的天才们用不同的语言各自说着,但他们心里都燃烧、着同一种火焰。现在我能了解他们,我心中因此感到一种神奇的快乐。啊,我多愿你能体味到我此时的心境!”囚徒韵愿望满足了:银行家叫人在花园里放了两枪。
  到了第十年,律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看着一本《新约》,银行家觉得事情很奇怪,一个人在四年中能够念完六百册各门各类的书,为什么会把将近一年的时间花费在这一本既容易懂又不很厚的书上?《新约》看过后,接着的是各派宗教和神学。
  最后两年里,囚徒阅读的数量大得非常惊人。他一下子把自己倾注在对自然科学的研究上,一下子他又专攻起拜伦和莎士比亚的作品。在他递出的字条里常常是同时要一本化学方面的书,一本医学教科书,一本小说和广些关于哲学或神学的论集。他看书好像在漂浮着破船碎片的海上游泳,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就只有急切地抓住一个碎片,然后不停地一个一个追抓过去。
  
  二
  
  银行家回忆着这些往事,他又想到:
  “明天中午十二点,他将恢复自由,根据协定,我要给他两百万块钱。如果我真的给他,我一切就都完了,我终生破产了……”
  十五年前,他的财产简直数不清,可是现在,他不敢向自己问,财产,债务,究竟是哪一样多。在股票交易和投机生意上的赌注,及至到老年尚不能革除的轻率习气,已惭渐把他的产业带向崩溃的边缘。这位一向无所畏惧的、自信的、骄傲的实业家,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银行业者,市场上每一个波动都会使他战栗。
  “那该死的打赌,”老人喃喃地咒怨着,绝望地抓着自己的头。“十五年里那人为什么不死掉?他才四十岁。他将拿走我最后的一文钱,去成家,享乐,到股票界去碰运气。而我却要像一个善嫉的乞丐一样地在一旁看着,并且每天还要听他说着那同一句话:为了我自己性命中的欢乐,我很感激你。让我帮助你吧。不,那我简直受不了!避免破产和丢脸的唯一途径,是他死。”
  钟刚敲过三下。银行家静静地听:人都睡了,只有窗外寒冷中的树在悲泣。他轻悄悄地不带一点声响,打开保险箱,取出那把十五年没有用过的钥匙,穿上外套,走出屋子。花园里又黑又冷,天正下着雨,潮湿而彻骨的寒风咆哮着,园里的树木不停地在寒风中摇晃、呻吟。他用尽眼力,但仍然看不见他,看不见雕像,看不见那间作为囚房的厢房,也看不见树木。摸索近那间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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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