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冰冷”与“洁白”随想

作者:陈才生




  人们喜爱冬雪的洁白,也喜爱春风的温暖。于是就希望,要是两者能兼而有之,那该多好!可惜它们原本就不属于一个季节。冬去春来,只有春寒料峭,浮冰残雪,我们要追念那心中的“洁白”,只有在一个寂寞的小阳春里度过了。
  1974年1月,在台北的土城监狱,因政治系狱的李敖已经在黑牢中迎来了第四个寒冷的冬天。望着铁窗外的小鸟从灰色的天空掠过,他的耳际又回响起一位亲友的忠告:“假如人的品行能像雪那样的洁白,心地不像雪那么冰冷该有多好。”他不禁笑了起来,觉得这真是一种美好而天真的愿望。人们不知道,在现实中两者很难兼得。尤其是对那些特立独行的人,洁白“却正用冰冷来表现”。正是在那不近人情的背后,深藏着人间的至情。从凡俗的角度看,他们显然太“冰冷”,但在那至高的精神层面,他们留给人的,却是一种火热的永恒。
  秦失、庄周、张良,他们在失去亲人时的行为似乎有违常情,但他们留给人的却是不为外物所囿的智慧和不为俗情所困的人生的欢乐;李夫人弥留之际拒见心上人,似乎有违常情,但她要留给心上人的却是一个美好的形象;胡适的妈妈在独生子远离自己时没有掉一滴眼泪,似乎有违常情,但他却给了儿子直面人生的勇气;林肯不愿见他临终的父亲,似乎有违常情,但他为的是不在往昔的基础上,再增加痛苦的分量。这种有悖世俗常理的奇情,也许才正是人间的至情。
  有些人一方面喜爱凡俗喧闹的虚荣,一方面又向往超凡脱俗的至情,因此在理想的追求之中,瞻之在前,勿焉在后。他们感到困惑而迷茫。哪晓得,一个人,要有所成就,在许多时刻,“洁白”与“温暖”不可兼得。
  也许正是经过了一场痛苦的思想蜕变,李敖与凡俗思想决裂的信心更加坚定。在西方种种腐朽的生活思想侵蚀台湾社会的时候,面对周围许多青年的醉生梦死,庸碌无为,他没有随波逐流,而走上了一条发奋图强特立独行的济世道路。他坚信“功不唐捐”, 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在中学时代就以诗言志:“……我正襟危坐,/——什么也不说,/但是我的心,/我的意志,/却/如铁一般强,/如火一般热。/我的梦想遥远,/我的心情迂阔。/可是目标和希望,/却只有一个。/无所为而为的我,/既不忧愁;/也不快乐。/在坎坷的路上,/有一个孤癖沉郁的人,/在独自踽踽地走着。/不知是屈原的悲歌,/还是王敦的落拓!”这种超然于世俗之外的思想境界,奠定了他后来笑傲江湖成为台湾当代思想大师的精神基础。
  鲁迅认为,超然的心须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而且有清水不可。否则,得不到壳的保护和水的潘润,于焦灼中自燃而为愤火,终至焚毁了自己,并以此照见周转的黑暗。
  也许正是这种“超然”与世俗情感的距离太遥远了,隔着那层清泠的“水”和生硬的“壳”,每一个特立独行者心底的那份焦灼就很难被常人所窥到。
  为什么“洁白”不能用热情、用通常的方式来表达?只因为举世无双的第一流人的做人境界与众不同。在现实社会中,面对生活的残酷、黑暗和打击,有的人忍气吞声,懦弱而从俗,无奈而圆滑;有的人则愈挫愈勇,激愤而起,特立独行。表面的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其实正是严肃的升华。不近人情的冰冷恰恰是古道热肠的表现。达观的人生是挣脱彷徨苦闷后的至境。高远旷达之士往往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是那昏睡人群中的“守夜者”,与世同流而不合污,于无为中大有为。因此,对生命的眷恋,对人世的爱护,救世的热情,表现出来往往是“冰冷”。
  “人们总怪雪冰冷,雪却不解释,他只用洁白答复了一切。”当“雪化成溪,溪汇成河,作用就非常明显了。”——高洁之士的精神和思想最终会影响到千万人,化作千万人的力量。而到那时,那“雪”已从人间消失。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鲁迅对所有的志在天下的特立独行者作出了崇高的人生与命运的预言。
  2002年3月30日于殷都淡泊斋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