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8期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恐怕很少有人不知道这是唐朝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这首短诗，“由于深刻地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语言苍劲奔放，富有感染力，成为历史传诵的名篇”(王运熙语)。陈子昂在政治上具有卓见的才华，却未得到武则天重用，反而因言及祸，受“逆党”案株连而下狱；他担任武攸宜幕僚，因坦直进言得罪了武而被贬抑，由参谋降为军曹。因此，诗人是怀着深沉的人生忧愤来到幽州台的。作为历史遗迹的幽州台，它凝结着多少悲壮的历史故事，熔铸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思古幽情啊!何况诗人是独自登临，更容易使自己的心灵沉浸在悲怆之中。诗人极目四望，身边是高台悲风，眼前是旷野茫茫，神思徜徉中，宇宙的空阔刹那间激发起诗人对自我存在的顾怜，时间的无限顿时勾起了他的身世之慨。往事重现心头，积淀于心的仕途的失意，历史兴亡的反思，壮志难酬的痛苦，世道坎坷的体验，都恍如狂潮般汹涌而来。人在感情最剧烈的时候，纷思迭至，往往化为无言。此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万种情思就如火山下的熔岩喷薄而出，化为几声宇宙时空的浩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哪里是写出来的诗句，分明是从内心深处爆发出的痛苦的呐喊!
　　据卢藏用《陈氏别传》载，本诗作于另一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之后，在《蓟丘》一诗中，陈子昂慨叹道：“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昭王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燕昭王，曾在易水东南筑黄金台，置千金于台上，以延揽天下人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说像燕昭王那样求贤若渴的明主既不可复见，后来的贤明之主又不及见，真是生不逢时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台远眺，宇宙茫茫，天老地荒，又怎不使人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凄然泪下呢?一、二两句俯仰古今，写出了时间的绵长；第三句既写出了空间的辽阔，又蕴含着对岁月易逝，一去不复返的慨叹。在时空无限的背景中，第四句直抒胸襟，一诉郁积于内心深处的悲怆。读这首诗，我们面前会出现这样一幅图画：前景是北方苍茫广阔的原野，幽州台峭然耸峙，天风呼啸，黑云压台，在这个背景上兀立着一位胸怀大志却报国无门的嶙峋身影。
　　陈子昂的悲哀实是封建社会许多怀才不遇的士子所共有，从这一点看，此诗是言“人人心中所有”，然而其独特的艺术表现又是空前绝后的，从这一点看，又可以说是道“人人笔下所无”。后一评说是否抬高了陈子昂呢?恐怕没有。对宇宙时空的慨叹也许是中国古文人笔下并不生疏的主题之一。屈原的《远游》中就写道：“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登》诗的咏叹似乎就脱胎于此。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一种深邃的时空意识。然而一经比较，就不难发现，陈诗确实具有超迈前人的感染力量和艺术价值。屈赋缺少兀立于旷渺宇宙中的“人”的形象；古诗十九首主要是慨叹人生短暂，要人们夺夜作日，及时行乐，立意平平；李白旷达有余而悲壮不足。当然，上述作品各有其独到的审美价值，然而最能够撼人心魄的还是陈子昂用心血谱写的这二十二字。
　　陈诗的高妙首先就在于：舍弃了一切人生不幸遭遇的具体描述，而把人们引入“纯粹”的宇宙时空中，诗人的情感背景全然隐去，只能靠读者的历史知识去补充。因此，陈子昂的宇宙浩渺、人生无常的慨叹便获得了较高程度的抽象性，从而成为最能激荡人心的“人类感受”。这与那些在叙事、述志、抒怀中偶尔发出的慨叹(如上引屈原《远游》中的句子)显然不同。其次，《登》诗在集中表达这种人生感受时没有像屈原那样直白无遗地阐述“往者余弗及，来者吾不闻”的“公理”，而是借助于登临者的两个“不见”，把人生从历史的长河中切断、抽离，使人生显示出瞬间性，把人们引入刹那与永恒的沉思，从而“设身处地”地产生人生短暂的悲悯感。天地之“悠悠”与人之茕茕“独”影，则是把个人的存在放在广漠的宇宙空间下来表现，衬托出入的孤单渺小，促使人们进行有限与无限的思考，从而产生悲怆浩然的孤独感。正是这种情感表现的独特性，使《登》诗成为人人共有的时空慨叹的情感范式。这种情感是建立在人类对时空自觉性的基础上的。人是一种时空的存在物，但在这种存在中人是不自由的。一般浑浑噩噩的世人也许并不自觉，但自我意识强烈的人，他的精神却时时受着这种不自由感的压迫。人类总是企图超越时空获得永恒，但到头来往往是一场幻梦。永恒难求，于是芸芸众生便下心低气回归世俗，随波逐流，甚至同流合污，因为他们害怕孤独。而真正的精神巨人常常是孤独的，知音难觅，挚友何求?于是孤独者总是在精神的太空孤魂飘泊，为自己创造一方心灵的净土。“独怆然而涕下!”既是诗人自身身世的悲怆，又是一切醉世独醒、浊世独清者的悲怆。隐去具体情感背景的孤独的登临者，升华为人类伟大孤独者的共同形象，这就使《登幽州台歌》获得了超越时空的审美价值，成为震古烁今的孤独者之歌，它的旋律将永远回响在人类高尚心灵的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