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9期

　　每当夏天熟透了，秋风渐起的时候，总有那么多多愁善感的诗人，感慨万端：秋是肃杀的，秋是苍白的，秋是惨淡无聊的……是啊，秋的双手摩挲着大地，翠绿的变得焦黄，金黄的化做苍白，飞蓬拔地而起，落叶凌空飘摆。有着名诗《死亡观》的美国诗人布赖恩特就这样哀吟：
　　愁闷的日子来了，一年里最黯淡愁人的日子，
　　狂号的风，赤身的树同干枯的棕色草地的日子。俳句^[注]诗人松尾芭蕉在行脚的途中，也慨然唱道：
　　若比苍山石，秋风色更白。秋风是白的，秋风是飘泊的，秋风是哀怨的，秋风是思乡的。杜甫的《秋兴八首》篇篇是不朽之作，秋凉已爬到了指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诗圣杜甫秋时的心情不是了如在我们自己心中吗?悲秋的情绪从古到今，都是一贯的。大自然从盛转衰眨眼须臾，正暗喻着人生的不可复逆。走过的就走过了，还指望再来吗?但大自然并不真的如此，它有四季，它有轮回，花谢了还开，开了还谢，原野上花开年年如旧，这也正是人们赞美大自然，哀叹自己的地方。但这也仅是表面的不同，更确切点说，应是大自然和我们人类对比，人的一生正是大自然中的一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原野上今年开的花，来年不会再开了，再开的不是它，我们繁盛过的人生，也会渐渐衰老，正是这秋啊。诗人们借物咏兴，不能称为短视，但短视的人又是太多太多了，所以秋风一起，他们就浑身不自在，盛年未过，他们就觉得此生快要完结了。
　　秋的美好可以体现在许多方面，虽然大自然在四季里并不平均分配它的好处，但它绝没有恶意地对待过谁，相对于春的躁动，秋不是真正地平和安详吗?夏的焦灼与苦闷，不是随着阵阵秋风一扫而光吗?是秋给了我们成熟，给了我们力量。秋天的时候，野兽最肥，葡萄酒最美，献祭最丰盛，祈祷最诚实；秋天的微笑最开心，秋天的步伐最沉稳。秋就是用这样的种种好处，渐渐地把我们送上一年最后的旅程，让我们去接受最后的晚宴，去接受严冬的炼狱之火。
　　秋是宽厚的，它张着热情的臂膀，随时等待拥抱我们。因为经过苦夏的煎熬，我们都渴望着秋，希望它把北方的凉风快快带来，希望它把白日适当地缩短，希望五谷丰登庆一个丰收年。希望这，希望那，我们的愿望一点一点地实现了，我们一点一点地把我们曾经的愿望忘掉了，目的一达到，理想就不复存在，这也是我们对大自然忘恩负义的一个方面。无论怎么说，秋都是一个过渡，它不是我们的避风港，而只是我们的一个驿站，我们在这里停留一下，打点好行囊，我们还要向远方出发呢。
　　我们都曾经是青青的园中葵，顶着朝露，旋转着头颅，追寻着给予我们恩惠的太阳。时间孕育了我们，我们开了满盘的花，渐渐地觉得有点累了，不再转动头颅了，像放射着金光的花叶，也由太阳的颜色转趋暗淡。我们感觉自己有点老了，时令正是秋天啊。我们低下的头颅并非因为是谦虚，只是觉得太重了，未来，希望，果实和种子，献给世界的竟是如此丰富。闻名世界的特雷莎修女有一组箴言写在加尔各答儿童之家的墙壁上，其中有这样的话：“你耗费数年所建设的一切可能毁于一旦，不管怎样，总是要建设。将你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奉献给世界，你反而可能会被踢掉牙齿，不管怎样，总是要将你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奉献。”
　　我曾不止一次地设想，世间的美人都是不幸的，且不说红颜薄命的人，沦落在凡夫莽汉怀里的人，像西施，像王昭君，我就不止一次为了她们的命运而玄想，她们后来结果如何呢?绝世美人总有一点不如常人，她们更怕衰老，更经不起命运的拨弄。随着老之将至，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的皱纹时，海伦泪流满面，自思道，“为何我被劫持两度?”海伦因为自己的美丽，曾被希腊英雄忒修斯劫去，引发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这第二次劫持究竟是指什么?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是岁月无情，美人也免不了衰老啊。美人迟暮比平常的人，尤难忍耐，尤多痛苦，这是人之常情。就好比野花野草生也好，灭也好，并无什么人关心，但名贵的花草就不同了，它会得到更多的呵护。对衰老有着热情态度的人也不少，东坡就唱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东坡的态度是积极的，但流水只能短暂地向西，它终归是要向东去朝宗大海的。歌德有一首小诗《年岁》，表达了对岁月流逝的感伤心情：
　　年岁是最可爱的人，
　　它们送来昨天，送来今日。
　　我们年轻人正这样度过，
　　最可爱的生活无忧无虑。
　　可是年岁它们忽然改变，
　　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恰如人意。
　　不愿再赠给，不愿再出借，
　　它们拿走今天，拿走明日。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更是发出了震撼人们心灵的声音：“时光啊停一停吧!”可是时光不会停，并且是越来越多地索取，因为，它已经赠予你很多了，它要求你的奉献。“春季到来花满园”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夏季到来柳丝长”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你付出多少劳动，流过多少汗水，总该衡量一下：付出的多，还是得到的多?
　　西塞罗在对话体著作《论老年》中说：“一生像怀着战斗中那样的心情，充满着欲念、野心、好胜之心和敌对心情，并靠此度日，这样有什么价值?如果一个人追求学习和修养就像获得食物为生一样，那么没有什么比闲暇的老年更令人快活了。”秋的收获固然美好，仍然要看是否耕耘过啊。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担负自己这个角色，这和一匹马的出生，一棵葡萄树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也是属于自然的。吉辛在秋天里，也是他人生的秋天表达了这样的想法：人生不过顷刻之事，认真生活过的人，应该不畏惧死亡，温顺满足地离去吧，就像成熟的橄榄果从树上掉落，应该感谢它的土地，应该感谢生育它的橄榄树。
　　大自然中的秋，并不昭示我们就要挥手告别，但却给了我们盘点自己的机会。当我们一次次看着秋天的到来，分享着秋的恩惠时，我们不理当变得更加成熟和睿智吗?那些愚蠢的错误就留给庸人吧，至于我们，还是在一年一度的秋之爽朗中，检点一下自己的行囊，修养一下自己的精神，补充一下身体的养料，去准备下一个四季的行程吧。
　　
　　[注]俳句：日本的一种短诗，以十七个音为一首，首、末句各五个音，中句七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