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0期


人鼠之间

作者:琦 君




  有一年去高雄,住在中级一间的观光旅社中。入夜熄灯思睡,才一合眼,就听见床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以为是最可恶的蟑螂来临。所以赶紧开灯,生怕蟑螂爬到脸上来,任是“菩萨心肠”,也非置之死地不可。灯一亮,却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倏然而逝。绝不会有那么大的蟑螂,我想,那么是壁虎吗?只听说南部的壁虎会叫,但总该是在墙壁或天花板上,不该爬到旅客耳根边来扰人清梦吧。搜索了半天,一无所见,只好又把灯关去。不一会儿,窸窣之声又起,而且愈来愈接近。我急忙再开灯,却发现是一只小小的老鼠,把我床头几上一块吃剩的巧克力糖,连锡箔纸拖到床上。看样子它是打算从席梦思垫子边拖下去,它的窝一定就在垫子缝中。奇怪的是这只迷你小鼠,竟是远远地蹲伏着,眨着一对黑豆小眼睛直瞪我,为了不能到嘴的巧克力糖,它居然舍不得撤退,好大的胆子,真是新生小“鼠”不怕“人”。我本来对于小动物都非常的喜爱,猫狗自不必说,就连人见人厌的过街老鼠,我也无心杀害。尤其是对于眼前这只楚楚依人,饥肠辘辘的小老鼠,越发动了怜悯之念。同时想起古人“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诗句,觉得我与这只小鼠之间,竟有了灵犀一点。因为佛家说的,大凡对一切生灵,你只要不动杀机,它们就有感应。猛虎不会伤你,野兔不会躲你。于是我起身把巧克力糖缓缓推向它,并轻声对它说:“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它畏缩地迟疑了一下,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我索性再把灯关去,表示绝无伤害它的意思。慢慢的,就听到它把糖拖到地板上,索性安安稳稳地吃起来了。我听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亮灯,想欣赏它究竟是怎么个饱餐美味。它坐在地毯上,两只小前腿捧着巧克力糖,小嘴啃得好起劲。对于我的再次开灯,已毫无畏惧之意。看它全心全意享受一顿丰盛的夜点,好替它高兴。套一句杜甫的诗:真是“得食‘床边’‘小鼠’驯”,原来人可以跟任何动物做朋友,只要你以真诚相对。想想人与动物可以赤诚相对,人与人之间,为何有时反而不能呢?大概是因为人比动物聪明得太多,复杂得太多,人世的险诈,岂是动物单纯的头脑所能想像得到的呢?
  鼠不幸被人类视为“人格卑贱”的动物,因而把不齿的人比作“鼠辈”。《诗经·郧风》有鼠篇:“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就是说观察最低等的动物老鼠尚且有个外貌,人怎么可以没有礼仪呢?可是我现在观察这只小小而寂寞的老鼠,它从从容容地吃着东西,与我保持不亢不卑的风度。况且它只是出来觅食,并没有“盗窃”这个法律观念,我们又怎么能责怪它的行为不当呢?这个世界,如果人与动物不要弱肉强食,相生相克,该多么好?人与人都能和平相处,互助互爱,又该多么好?
  想起斯坦贝克的成名作《人鼠之间》这部小说,虽然并没有具体地写人与鼠的故事,相信他是以象征的手法,暗示人类的相互倾轧残害。一对相依为命的流浪汉乔治与兰尼,努力地做着苦工,一心盼望能有自己的一块土地而不可得。乔治终于不忍眼看痴傻而忠厚的兰尼被人谋害,宁可亲手处决了他,读后使人心情沉重万分。据说他的灵感,是由于18世纪苏格兰诗人劳勃脱勃恩斯一首《给鼠的诗》所启示。诗是写耕田时看见一只小鼠,原希望安居田中,但人类的犁头无情地犁开泥土,小鼠就牺牺惶惶,无处容身了。诗人与小说家的心是多么富于同情而温厚。日本一位诗人说:“看啊!苍蝇在搓着它的手,它的脚呢。”可说民胞物与,体察入微。记得童年时,看过丰子恺的一幅漫画,画一只小老鼠在碟子里吃饭,一个胖小孩蹲着全神贯注地守着,它吃得津津有味。题的是“赤子心”三字。小孩眉眼之间神情的喜悦,与小鼠对她全心的信赖,都在简单几笔中表露出来,引起观赏者一片慈祥恺悌之心。孟子说:“侧隐之心,仁之端也。”文豪与艺术家笔下,所启迪的就是这一点微妙的端倪,可贵的人性,也就是仁心。像丰子恺这样充满爱心的人,如何能在人与人不能相容的社会中生存下去呢?
  记起在初中时,英文课本用的是奥尔柯德著的《小妇人》,二姐蜀因发现体弱的三妹佩丝,似乎在暗暗喜欢她自己的爱人邻居男孩劳立时,她有意成全妹妹,每当劳立来时,她就悄悄躲到角楼上,让劳立多陪佩丝谈心。她在角楼上翻着她们四姐妹童年时代的玩具箱,回忆往事,一向豪迈如男孩的蜀,也不由得百感丛生。觉得姐妹都已长大了,即使亲如父母和手足,有时彼此的心情也无法沟通。她百无聊赖地翻弄着破旧的玩具,忽然发现一只小老鼠惊慌地跑了出来,蜀好高兴,喃喃地对它说:“你别怕,你别跑,让我们做个朋友吧。”她就剥点饼干屑给它吃,小鼠也渐渐不怕了,以后每当蜀一个人伏在玩具箱上写文章,小鼠就静静地蹲在一边陪她,相依如知己。这一段文字写得非常生动感人。慈祥的施德邻老师以抑扬顿挫充满感情的音调,读完了这一章以后,又以异乎平常的语调对我们说:“人在寂寞中,格外能体验万物之情。也惟有在寂寞之时,最懂得爱。”当时我年纪太轻,听了只是一知半解。几十年后的今天,回顾前尘,经过多少繁华,也耐过多少寂寞,因而想起当年两鬓斑白的施德邻老师,说此话时一定有深深的感触吧。她于退休以后,因热爱中国,于1959、1960年再来台湾从事布道工作,住在新竹的青草湖。当我们师生重逢时,她仍以纯熟的杭州土话,指着我们每个人说:“你是蜀,你是梅格,你是佩丝或艾美。”她牢牢记得我们每个人的性格与小妇人中四姐妹相似之处,我们望着她已白发皤然,欢欣中噙着泪水。她问我们还记不记得小妇人中的好文章。我大声而有把握地说:“记得记得。尤其是蜀与小鼠之间的感情。”。她湛蓝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我半晌,微笑地说:“我住在青草湖好清静,有时傍晚在田野间散步,时常看到小青蛙跳跃到脚边,也会想起蜀对小鼠的那份感情。”我不禁在心里想,老师于垂暮之年,远适异国,此心是否感到寂寞呢?她终于因心脏病突发,在台湾去世,而且就葬在青草湖,也许老师真个是飘零一身,认为到处青山好埋骨吧!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无论是绚烂如锦,或雨歇歌沉,一颗心总是闲闲的,也清清寂寂的。生涯中的点点滴滴,记忆都十分清晰。因而对多年前,高雄旅邸中,深夜出来觅食的小鼠,也不由得怀念起来了。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