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2期


小邻居

作者:庞 培




  我不知道我最早做的梦里面有些什么。我们在梦里面从来没有衰老或长大成人。如果我很想,我仍然能牵到母亲的衣襟,虽然她离世已经10年了。10年里我在梦里面甚至连身子也没有翻一翻,与此同时,儿时的天井也仍栖满了夏天的阴凉。蟋蟀在砖头缝里叫着,肉红色的蜈蚣从一大清早的露水地里爬出来——我听见后门口河边上的大木船开过来了——小小的后院门在阳光下歪斜着。我的邻居里面有一个非常文静、性格腼腆的女孩,喜欢看书。从我的院子里可以看见她睡觉的小房间,她那安置一层绿纱布的窗户就开在隔开我们两户人家、毗邻的院墙上。我记得夏天,初夏,常常看得见她开了一盏灯,夜里在院墙那边看书——也许只是做一点学校平常的作业——可那文静而秀气的女孩子形象是多么可爱!我穿过一幢幢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夹弄堂走到后院时总要本能地放轻放慢了脚步。我怕打扰她呢,怕她听见呢(我那时几岁?)——可是她听见了也没反应,除非你要跟她说话,笑出声来。我们院子里种了牵牛花、月季花、凤仙和太阳花,可她家里的院墙上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蔷薇。那时我痴痴地想,大概女孩子家有很多东西与男孩子不一样的——连种的花也很特别。我爱上了花,在我很小的时候——不过一点也不晓得为什么。大概只是很孩子气的一种欢喜。我童年时的街上,每家每户都种了各式各样的花,每家每户也都有一两个天井,后院——院里也照样有很多井,大家都用井水,那时很少有自来水, 自来水开始出来的时候一个弄里只有一两个定点的水龙头,要拿了木桶去水龙头下等,排队;排队的目的不是因为要用水,也无非是好奇,大人也跟着好奇。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仍旧喜欢井水,井水里有更多的天井和砖头的味道、平房的味道、旧木头的味道,蟋蟀、蚯蚓、蔷薇花叶和破砖瓦缸爿的味道。太阳像是又大又深的水缸,当那水缸里的水开始飘动时,井里水的味道就格外甘洌,吃在嘴里,略略有点咸味,我欢喜的。要是你不小心跌了一跤,嘴唇皮磕破了,嘴唇皮上血也是咸咸的。四季里面,冬天、春天、秋天,全很少看得见我那位小邻居在窗下看书,’这三个季节里面,她又和街上其他平常的女孩子一样,梳了个大辫子,很神气、很傻气,背着书包放学上学,笑起来也一样羞涩、一样野;说话声音也并不见奇特,只是长相不一样,跟别人区别开来。我欢喜她的长相——大冷天里也露出来体面白皙的颈脖子——可是她不跟我说话呢,她不跟我搭腔,不要求、不生气,她对我没有期望——而她窗下看书时那模样,倒仿佛对我走进走出,已懵懵懂懂地有种好奇……她不说话坐在那里看书——也像是对我说话呢:晚风、花阴、灯光,也一齐认真地跟我说话,说悄悄话、梦话、呵痒痒的话……——因此我小的时候,最欢喜的月份是五月。其实不用到五月,四月的后半月、下旬也可以了。天慢慢地热起来,大黄蜂慢慢在房梁和大太阳底里飞转;有时整个下午、整个午后都只听见一种声音。此类大黄蜂的“嗡嗡”声音,花听得不耐烦,就岔然地开了,随后是一只只细细的小蜜蜂,飞来、飞去;随后花粉就洒落一地。夜间下过两场雨,空气里到处都是蔷薇和月季花的青梗的味道,有点涩、苦,也有点淡淡的甘甜……有时,雨味道和太阳光的味道仿佛在空地上厮打,相互在比赛,争夺各自空气的地盘。蜜蜂和早来的蚁蚋就趁机幸灾乐祸——四月二十号左右,也许再早一点,山上和田里的蔷薇就暴开芽,开了花苞;城里人院子里的野蔷薇也都开了——要一直开到五月的后半月……一大清早,一长条北门街上,到处都是热太阳下倒马桶的声音,和沉甸甸的粪车在卵子石街面上拖过去的“空嗵空嗵”的声音。那时候的那种车子是木板做的车厢,车轮子一颠,声音就“咕嘟咕嘟”,很好听,像衰老了的非洲的鼓。比起真正的非洲鼓来,我们街上的儿时的鼓,不过鼓面松驰点罢了。总之,五月的初夏,我就注意到夜晚邻居的灯光,我在夜色中蹑手蹑脚地沿墙跟走路,我渐渐地对那女孩子的矜持和文静眼热,心里急着天快点黑下来,暗下来。果然,夜幕悄悄降临了,夜的黑影子落在人脸上、身上,很是凉爽,松松的、亮亮的——因为有亮月——我们那里管月亮叫“亮月”;小孩子称月亮叫“亮母母”——她就在窗那边小屋子里走动(看书前做家务呢),有时手托腮帮,坐在那里看书,不理我,因为我是小弟弟呢,她大我好几年级呢。更多的时候,我睡着了,我总有把握,夜里穿过梦境来到她的窗下。月色溶溶透过院子里又大又白的风火墙,透过斑驳迷离的树影,照在像我这样离发育尚远的小男孩子身上。那时,哎,我是赤膊的顽皮小男孩;我是沿路头上大人们常说的“赤膊公鸡”里的一只。我固执而又痛苦地相信,我的小邻居一定也像我欢喜看她一样,欢喜看我。我屏息静气地贴近墙跟,走近她在月夜中的剪影,她那体面的小女孩子脸上俏丽而温馨的光晕——午夜,我在这团光晕里睡着了呢……实际上,当我这样做时,我听见她在地板房里走动。我不记得她父母是谁了(我成年后是个很健忘的人)。我看见月亮刚巧升起来,照到院子的中央,井上还有一摊湿漉漉的水,不是露水,而是夜间最后一个吊井水人留在那儿的。桶是那样的一只小白铁桶。一大团灰色的井绳,一半拖在地上的水里,一半垂落在井栏边、井里。不知为什么,我至今还记得那团井绳呢,那湿了水的绳子散发出的微凉气息……那儿有一种与世隔绝、孤寂的气息,这都是我后来慢慢想起来的。在花墙、盆栽植物、牵牛花藤架下面,我不知道我那位童年缄默无言的小邻居看的什么书?(《说唐》?《千家诗》?《红楼梦》?)可是……这段回忆里面总有某种迷离、摇曳不定、使人长时间心神恍惚的成分,谁能说得清自己的成长、突然成人的经历呢?谁能说得清楚将来呢?兴许,当我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经过她窗下,她并没有亮着灯呢,她早就像世上别的女孩子一样上床睡觉了——留给我的是漆黑、漆黑一团,无论成年以后或童年的心智都难以阐释的漫漫长夜——她只是在我幼时的梦里面,才亮着灯,才看书呢,虽然后门照样被夜风吹开,“吱嘎吱嘎”,后门口运河里的船、船帮很深地,照样“扑扑扑”吃水,吃月夜的波浪、水气、夜雾;照样在院子和里弄里,在阁楼的窗口四散,可我怎么说得清我的睡眠和梦境?我是醒着,还是睡了?我是否也像只湿漉漉的白铁桶,盛满水后被人任意地遗弃?被最后一个到井水边上来用水的人丢落在井台上——井上?啊,我那个小邻居,我究竟在什么样的空间里回忆她?我在何处的夜空下伫立?夜空一望无际,一如既往,星光熠熠,如汪洋大海中孤寂无援的船队——向着如此飘缈的人世间投下它跌锚形状的光亮。星光,使我沉浸在我的往昔……哦!我多么欢喜那些太阳光地里野蔷薇的香气;多么欢喜那些蜜蜂,那些房梁的阴影——灰尘、破缺的窗洞。我透过我邻居的小女孩在月夜中看书的影子窥见这一切,这似曾相识的遥远的童年的存在:一样一样的事情,一样一样的光线,一样一样的日与夜,白昼的风声,人夜的气息——而我儿时的井绳还湿漉漉呢,滴着水珠儿,一半拖在地上,一半垂落在夜空深蓝的井中。
  (选自庞培《五种回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