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钱钟书先生世称“文化昆仑”。他的长篇小说《围城》以机智诙谐，才情横溢饮誉海内外。学术著作《谈艺录》、《管锥篇》，从中国古代文化中披沙拣金，融广博知识和精卓见解于一体。滴水见光，著从微现，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亦能窥见机智诙谐和识义卓绝两个特点。《读<伊索寓言>》是其中的一篇，作者以智慧之笔洞烛世相，以哲人之思观察社会，用幽默语言展人生别开生面之情趣。
　　《伊索寓言》本为古希腊讽喻故事，相传公元前六世纪由一个叫伊索的奴隶所作。现存文本三种，而我们常见的则是后人陆续改编的。它讲的大部分是动物故事，歌颂劳动，赞扬团结，谴责残暴，是世界儿童文学经典性作品，常在文学作品中作为寓言典故来引用。《读<伊索寓言>》取其中九个故事，或反弹琵琶，或翻案出新，或联类引申；道社会复杂，言人世是非，析现实本质，悟生活真谛。细读之，概言之，文章似有三味。
　　一日内容上的指同旨异。作者笔下的《读<伊索寓言>》，完全是作者的反读或者是引申。你看，原《伊索寓言》中的蝙蝠见鸟充鸟、见兽充兽，是个见哪方得势就投机哪方的两面派。本文作者呢，说它在鸟类里充兽、在兽类里充鸟，上流社会是平民、平民中间却一副屈尊下顾的面孔，任何时候都能使出不同资本来欺世盗名。蚂蚁晒米粒本指促织不勤劳，作者却自出心裁讽喻社会中出现的一类不正常现象，即大作家生前穷困挨饿，死后却让一批不学无术甚至不劳而获的人寄生于作家而扬名获利的文坛怪象。狗和影子本意告戒人不应该贪心，作者却读出了没有自知的人。狐狸与葡萄本来嘲笑一种得不到只好自我安慰的心理，文中却在“这葡萄果然是酸的”一句后，拈出了世人的两种心态：得到甜头怕人分享或得到了本不该得到的就故意诉苦的狡猾。天文学家的故事则直截了当，把犀利之笔刺向肮脏的政界。另外，乌鸦的故事揭露自己得不到，别人也甭想得到的狭隘，牛跟蛙讽刺把缺陷说成美德借以满足和自我安慰甚至掩饰遮丑的陋习。驴子和狼则警醒世人：干坏事的常常以伪善面目出现。此文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是个社会和民族矛盾尖锐冲突，政治流氓、党棍学阀唯己唯利，世象光怪陆离、腐朽糜生的年代。《读<伊索寓言>》，实际上就是作者在借《伊索寓言》之内容，写黑暗现实之“国情”，所指内容同一而所含主旨各异。
　　二日章法结构上的“断章取义”。有人说，写文章如搭积木。这个比喻是说文章内容有一种排列组合关系，这似乎有道理。但《读<伊索寓言>》，粗读后总觉得有点像搭积木用的色块，内容结构前后似乎捏不到一块来。只有深味细读，才感到这是作者写文章已达到的一种非常自由的境地。文章主体的九个寓言故事，是作者“偶尔翻看《伊索寓言》引起的”，是他在研读中国史学、诗学，哲学、佛学时，“于业余消遣的随便和从容”中，“不慌不忙地浏览”所写出。而且这种写法是“每到有什么意思，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一个问号或感叹号”，是“眉批式”的“不经意”为文。作者正是这样从寓言故事中一一出新，或推陈翻案，或联类引申，以简短的文字，片断的思想，组合成文章的主旨。看懂了作者对九个寓言故事所赋予的新意，即所谓先“断章”而后“取义”，就会明了文章末一段所说的“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子教育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这才算明白了文章要义，拿到了读懂文章的钥匙。
　　三日语言的偏宕诙谐。钱钟书先生留下的散文不多，1941年结集出版的《写在人生边上》总共收文只十篇，但却在文坛上建立起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的语言，机智诙谐，富含讽刺幽默。这在他的《一个偏见》、《说笑》、《吃饭》、《论快乐》等文章中已鲜明地表现出来，在长篇小说《围城》中人物语言的这种特色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但是他的这种诙谐幽默，不同林语堂。林语堂的语言幽默是信手拈来，冲淡自然；也不同于丰子恺，丰子恺的散文语言是热情中有幽默，幽默中含犀利。钱钟书的幽默则是于含哲理中且有偏宕的“狂气”。这种风格是蕴涵真理的“佯谬”，是用看似偏宕的语言来使人获得理趣。这就是我们在阅读《读<伊索寓言>》时会感受到的，有的语言似是而非，有的语言似非而是，有的语言形同悖论，有的语言看似荒唐实际上是至理。比如，“时代愈古，愈在前，它的历史愈短；时代愈在后，它积的阅历愈深，年龄愈多”、“没有老头子肯承认自己是衰朽顽固的，所以我们也相信现代一切，在价值上、品格上都比古代进步”、“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许只是喜欢小孩子，并非为敬老，也许是卖老”。诸如此类的痛快妙语，珠连玉串。似错，却是讽刺现代人自以为文明进步的确言；的确，其实是揭出现代人更狡猾、社会更复杂，人世更黑暗的反语。而在这出新意、脱俗态的文章中，我们看到了钱钟书先生深刻的观察力、超卓横溢的语言才华。
　　[注：《读<伊索寓言>》一文见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本第二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