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生命三题

作者:周 蓉




  一 奔走者的寓言
  
  惟一一次生命,不能献给某种体制。朱熹讲学,意气风发,那是一种外在的应对;朱熹被贬伪学逆党,悒郁而终,那是一种体制的内戕。有谁能有这样的豁达,临死前,像张爱玲那样遗言:“把骨灰撒于任何旷野”?朱熹未死,已透不出一口气,他又如何能预料,自己的骨头将如何腐烂?
  惟一一次生命,也不能献给某种模式。莫高窟的工匠们,血脉已凝固在唐朝丰腴的塑像中。而他们的生命,在幽暗的洞穴内萧索;他们的名字,在历史的尘埃中消失。只因他们土堆泥捏的,是某种官方的模式。
  为学的人,为艺的人,往往不明白,从学艺中得到的深致快乐,都是寂寞的,它们并不总能外化为某种现实的功用;用日常的生存之道,仍要顺应世俗的套路。
  林妹妹总说:我死,我要走。但她终也走不出贾府,她的眼泪,凝固在潇湘馆的斑竹上。李清照兜来转去,仍走不出闺房的香烟缭绕,一旦走出,便六神无主,落魄飘零。人生的苦痛被压抑在固定环境的意志之下,生命也只是停留在同一个层面上,重复又重复——就像林妹妹的泪,就像李清照的词。
  纪伯伦说:我们的心是一块海绵,我们的心怀是一道河水;我们大多宁愿吸收而不肯奔流,这不是很奇怪吗?
  希腊人终于忍受不了拉奥孔那高贵而隐忍的面孔,从压抑中进裂,从静态中出走。涅瑞伊德斯奔跑起来了,宙斯与甘尼美德奔走起来了。希腊人知道,在不停的奔走和阅历中,生命才会拓展开一片渐远渐阔的深度空间。
  古代阿拉伯人说:漫游是一条通达天宇之路。林妹妹也想过: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之涯,海之角,其实是每个游走者的终点,是他们的生命舒展到极致的地方;而每个思想者的终点,也就是面对大自然的那一瞬顿悟。
  泰戈尔以一种寓言的方式,道出了大自然的怪诞:航船沉碎在无轨迹的海水里,死亡正在外面活动;而孩子们却游戏在无边无际的世界的海边,叫着,跳着。生命和死亡同时裸裎,这是大自然的双重性。在死亡的蛮荒背景上跃动着的生命,极其美丽。
  而朱熹看不到这美丽,因为他用“理”的经纬把自己的生命精致地捆缚起来;莫高窟的工匠也看不到,因为他们的生存空间只有洞窟这么大。
  
  二 度过生命中的五分钟
  
  哲学家的生比皇帝的死还虚无缥缈。哲学家解释得了究竟至极的本体问题,却解释不了茫茫世事;而皇帝的陵墓,几千年后还赚着旅游业的门票。
  不能像哲学家那样只活在文本中,他穷根究源,极尽思辩,但世界却没有因此改变一丝一毫;当然,皇帝的陵墓也不值得去看,它对死去的亡灵本身都没有意义,对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意义?显赫一生也好,贫寒一世也好,死了就死了;而活着的时候一分钟是怎么过的,才是应执著的。
  余秋雨说人到中年,沉重的社会责任会溶解为日常生活情态。这是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可对于没多大抱负、没多大野心的人来说,就无所谓什么沉重的社会责任,他的日常生活情态将会是另一种情形。
  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诗,把一种高洁的诗境溶解为日常生活情态。但他的诗等同于他的日常生活情态吗?他真的在诗外也飘然如仙吗?他不入仕,却不能不种田;想到人生的荒芜和萧索,他不得不常喝闷酒。
  一篇法国小说中写道:“我在唱机盒里投下20法郎,点那支在戛纳听过的乐曲,平添五分钟的忧郁。”这是从日常生活中游离出来的一段间歇时光。活着,人人都注定要承担或多或少的社会责任,这是一种趋同的模式;可怎样度过生命那间歇的五分钟,却因人而异。
  天国是不可期待的,但宗教像酒精。寺院那富于启示的乐音使人消除杂念,沉浸到对曼茶罗(神灵居住的场所)的沉思中。这也是生命中的五分钟,虽然从中得到的是一种虚假的满足,却也悲天悯人。
  知识不总能转化成财产,但文化像冷冻品,对于触摸到传统艺术精神实质的人来说,一首古诗,一幅古字画,一只古酒罐,都会荡漾开一片古旧而馨香的氛围,使人依稀看到唐朝橘红的烟尘和宋朝暗黄的天宇。这也是生命中的五分钟,虽然从中得到的是一种幻象,却也陶冶情操。
  
  三 诗意地栖居
  
  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藐视神明,仇恨死亡,行为充满激情。从地狱回到人间,他又一次看到了大地的面貌,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触摸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他又在人间火热地生活了多年。可当他重新被投入地狱时,诸神为惩罚他而设的石头已准备好。他必须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西西弗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推石头这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这是他无限热爱生活必须付出的代价。
  《Gone With The Wind》(《飘》)中的阿希礼不无嘲讽地对斯嘉丽说:你对生活充满热情,我却没有;你能强烈地爱与恨,我却办不到。为什么你像火,像风,像野生物一样纯真?可斯嘉丽却总听不懂阿希礼那梦呓般的话语。
  生命只有一次,是否因此就应像西西弗、像斯嘉丽那样狂风暴雨地活一场?死去的陆幼青在他的临死日记中说:慢慢走,欣赏啊。欣赏,必须使生活对象化为有一定距离的景观。一个人应对生活保持怎样的尺度呢?柏拉图的做法是,不用肉眼去看日食,要弄桶水来看水中的倒影,不然会变成瞎子的。
  从和心灵的接近程度来说,幻象是自我内心更真实的东西。当纪伯伦沉醉在一个幻象之中时,他会把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当做真实的酒。透过幻象看事物,就会使眼前的事物保持一种物性的完整性,散发出一种朦胧的诗性的美。
  古人秉烛夜游,李白感叹浮生如梦,为的就是寻求自我内心那种幻觉的真实;武则天和上官婉儿赌酒吟诗,看见庭院蜡梅开放,就说腊梅是特地为助她的酒兴而开的。这腊梅,是浸过酒的腊梅,是内心自我化了的腊梅的意象。既然梦幻有时会占据我们生命中真实的时间,那么我们也必须把这梦幻的真实,当做人生真实的一部分。
  一个人内心对生活的热爱,并不一定要外化成激烈的行为;一个人内心对生命的热情,并不一定要外化为对现实的狂热投入。生活的外壳,亦是如蝉翼的脆薄,过激的行为介入,会把它搅得支离破碎。侦探小说中潜伏着的事实真相,往往有着非人性的残忍;同样,现实生活中过于真实、过于活生生的事物,也往往会尖锐地刺痛人心。罗兰·巴特就希望通过沉醉使自己遁形匿迹,以此来抵御外在世界的风刀霜剑。阿希礼说得更直接:我害怕一切轮廊过于分明的东西。
  松下幸之助是务实的企业家,可他觉得在这匆匆忙忙的世界中,有时也须要静立池边,听听石子落水的池音。这是回归自我内心的需要,也是把眼前的生活对象化为一种距离化图景来静观默照的需要。这种静观默照,会使我们的心灵恢复内在的完整;会使我们在别人无法发现诗意的地方,发现大地的诗意。
  阿希礼宁愿躲在梦中,看眼前的生活像云烟一样飘过。这种梦幻的生活,确实有一种真正的美。这种美,其实就是一种天人和谐的美,一种内心平衡、完整、高贵的美。就像阿希礼说的,它像一件希腊艺术品,匀称、齐全、尽善尽美,具有魅力。
  (选自《散文》2001年第12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