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少年心事最堪怀

作者:侯迎华




  周作人的早期散文中,《初恋》不能算最出色、最有名的,比之《故乡的野菜》、《苦雨》、《喝茶》、《乌蓬船》诸篇,该篇不是人们耳热能详的。然而,它却是看过了即不能忘记的一篇。为什么不能忘记呢?记得第一次读它时,产生了两种感觉。一是有点嗤笑的意思:这也叫初恋?二是有点佩服的意思,里头所写的男孩第一次恋慕异性的感觉实在准确极了,也许会使不少读者想到了自己类似的经验。
  周作人的散文向来以学问取胜,被誉为学者型散文,是较少作人物素描的,但这篇《初恋》所写的阿三姑娘和我,却是笔墨清简而传神的人物素描。
  阿三其人,似乎是很豁朗而活泼的。虽然宋姨大太和姚宅的老妇彼此都不交口,但作为姚家干女儿的阿三却“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从她总抱着猫来看“我”写字的情景看,这个平民家的姑娘对于读书写字蛮有兴趣,或者竟是内心企羡的吧?然而她的纯真,却未能使她免于宋姨太太之类人的恶咒。而后终早殇于霍乱。这样的女孩子的一生,实在是再平淡不过的。作者的本意,似乎也不在于写出她的命运,兴发人生无常的叹惋,寄托一点人道主义的同情;而只是借她的存在,来追忆一段少年心事。所以不必对这幅人物素描的过于简素表示遗憾。
  但阿三又毕竟是引发这一段少年心事的由头。她的素描影像不是可有可无的。作者的笔墨,始终贴近着她在缓缓游动。
  写“我”——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的初恋的感觉的两段文字,是最殊胜的地方。“我”的心态,由此而灼然可见。先是写对于她的面貌与姿态的恍惚之感。“一个尖面庞,乌眼晴,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这是唯一的印象,而且是仿佛如此的印象。“我”“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抬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这既是那个时代男孩特有的拘束腼腆的心态,又是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共有的敏感胆怯的心态。特别“为她的光辉所掩”竟至不敢抬眼这一个细节,实在太真实了。
  接着写“我”对于她的淡淡的恋慕。从有她来旁边观看,“我”写字时“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到总是“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再到听了宋姨大太的恶咒后产生“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予,我必定去救她出来”的少年义勇心,“我”的恋慕情绪以非常准确而细腻的笔致,逐层深化地写了出来。
  但这一切,不过是少年心事中的一段涟漪,是很易被时间的手掌抚平的。结尾的突兀而起,平淡而结,就说明了这一点。
  一个十四岁男孩的一段纯洁的心曲,这就是《初恋》。然而这真是初恋吗?能不能把它看成少年友情的追忆呢?不,不能这样看。周作人对于性的观念,是很开放,很现代的。他就是要用很坦然的态度,来正视自己的内心,来提出一个还不能明确“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的鸿蒙未开的少年的性意识问题。“我”郑重其事地说,阿三“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这并不是小题大作,而是一语道破了人性中恒存的异性相吸的生理、心理现象,且又道破了这种现象在少年中的出现之早,是超出某些成人的想象的。
  这在二十年代的中国,是有几分惊世骇俗的,那是“五四”新浪潮被覆的岁月,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一点印痕吧。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