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河边的爱情

作者:李书磊




  今天读来,《诗经》真正活下来的诗是那些爱情诗:而阅读《诗经》中的爱情诗我发现了一个动人的情节;这些爱情大都发生在河边,爱的歌咏有很多都同河流与河水有关。那首开宗明义且家喻户晓的《周南·关雎》写的就是河边的爱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然你可以说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一种虚写的起兴,但要知道起兴实际上常常是即景的:举目望去,随意所见的物事就随手拈来加入歌诗,因而起兴往往是不可分割的本文意象:何况《关雎》中另一段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更坐实了这种河的场景——荇菜乃是一种美丽的水草。与《关雎》相埒的还有那首著名的《鄌风·柏舟》。“讥彼柏舟,在彼中河”,这姑娘在河边萌动了对那垂发少年的思念:“髡(dan)彼两髦,实维我仪。”“河边爱情”在《诗经》中成了一种惯例甚至成了一种模式。“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周南·汉广》)“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卫风·有狐》)“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郑风·褰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风·蒹葭》)……唱不完的爱情就紧贴着那流不尽的河水。
  自然这河水与爱情、河流与情歌的关连本出自无心,然而唯其无心反倒更见出了一种本质的亲缘。到底是为什么爱总靠着河、河总关着爱?后世词人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或许这情与水真是有一种品质上的呼应;不过真正使我们动心的乃是另外一则关于河水的典故,《论语》中的典故。当年孔子来到了河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对人生本有一种明净澄澈的达观,但他面对河流也不禁发出这种伤感的喟叹。赫拉克利特说,“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河流”,这明晰的哲理论断中似也透露出一种深刻的骚怨。真是一呼一应,无独有偶。而深入民间的谚语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控诉,民谚说:“西流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哲人和俗人发出了共同的感叹,这河流究竟为什么如此扣动人类的心弦?或许河水向人们提醒的最惊心的东西乃是孔子所说的“逝者”。那从容而恒常的流逝乃是时间的赋形,时间无情地离去恰像这河水;而时间正是人生的本质,人生实际上是一种时间现象,你可以战胜一切却不可能战胜时间。因而河流昭示着人们最关心也最恐惧的真理,流水的声音宣示着人们生命的密码。对河流的惶恐定是人类代代相传的一种原始记忆:日常的生活中你可以逃遁于有意无意的麻木,而面对河流你却无法回避那痛苦的觉悟。面对河流你会想起你已经失去和必将失去的一切,想起在这永恒的消逝中生命的短暂与渺小,会有一种无法安慰的绝望攫住你的心,你感到一种无限凄凉的脆弱与感伤。——也正是这个时候爱情就产生了。在这种冰冷的空虚中你想抓住点什么,你想靠住点什么,你的心渴望着慰藉。于是男人就想起了“窈窕淑女”,女人就想起了“髡彼两髦”的少年。这一切都是那样地自然而然。爱情是人类无望人生中唯一的救赎,也是人在无边的沉沦中本能的呼号。除了爱情人们还能依凭什么呢?长生与飞升的痴想明知是一种幻影,而人世间再伟大的功业也终会烟消云散,“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王侯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这时候爱情这种同样短暂的东西却获得了一种神秘的永恒力量,人们就凭借这力量与残酷的世界抗衡。情人们在河边大声地喧哗(《郑风·溱洧》),情人的喧哗就盖住了河流的咒语。
  人们面对河流即是面对命运,河边的爱情即是人类对命运的反抗。
  (选自《重读古典》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