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音悲调壮 笔饱墨酣
作者:曹辛华
[注释]
(1)长淮:淮河,当时为宋金两国分界线。
(2)洙泗:两条河的名字,交汇于山东曲阜,孔子曾于此宣讲儒学道义。这里借指礼乐文明之邦。《礼记·檀弓》有“我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之语。
(3)毡乡:指金人以毡帐为主的居住之所。
(4)落日牛羊下:《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有“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如之何无思?”之句。
(5)区(6u)脱:汉代匈奴语称所筑用于屯戍或守望的堡垒。《汉书·苏武传》有“区脱捕得云中生口”之语
(6)名王:指金兵主将。
(7)神京:指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
(8)干羽:古时舞蹈所执的盾(武舞)和雉鸡羽毛(文舞)。《尚书·大禹谟》有“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格:归顺)”之语。
(9)翠葆霓旌:指代皇帝的仪仗。
这首词是南宋前期爱国词人张孝祥(1132—1169)的代表作之一。张孝祥,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人。他二十三岁就中状元,其父亦以此得罪权奸秦桧,遭诬陷下狱。张孝祥曾历任中书舍人、直学士院等官职。他极力主张北伐,反对“隆兴和议”,因此遭到贬谪,最终郁闷早逝。他短短的一生中,在运用诗文来表白爱国抗金思想的同时,更以词体来抒发一腔爱国情怀。此词音悲调壮、笔饱墨酣,即集中体现了张氏的“热肠郁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填词,选调为第一,基调确定全词的气格。词牌《六州歌头》,本为鼓吹曲,张氏同时代人程大昌指出,“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如‘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者是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其歌,使人帐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并云此曲为北宋祭祀太庙时所用,后至徽宗曾改为崇明祀,人们仍用旧的称谓(《演繁露》卷十六)。由此可见,张孝祥选用此词调是深有用意的:一是此词有助于悲慨情绪的表达;一是暗隐自己对大宋江山社稷的忧虑;一是与当时的靡靡之音——艳词区别开来。从此词调的,格律来看,以三字句为最多,四字句其次,句短字密,这就形成了繁声促节,使得声势激越紧张、沉郁顿挫。此可谓立言得“体”(形式)。通常人们在表达内心苦闷时,遇到的困难不是情愫的缺乏,而是合适形式的难觅,张孝样于此问题已做出了成功的选择,找到了能淋漓尽致地抒发激情的良好工具。此词一出即令当时抗金将领张浚“读之,罢席而入”(见无名氏《朝野遗记》)。
好的主题是词作脍炙人口的又一要素。张氏这首《六州歌头》亦然。关于此词的写作时间据宛敏灏先生考证当是宋高宗绍兴二十二年(1162)初春。当时适采石矶大捷后,张孝祥正在建康留守张浚手下做幕僚,高宗前往视察,未几回临安,殊无恢复之意。张孝祥感于此,于席间作此歌。
词的上片主要写失地之景,惊悲之情。张氏将自己置身于宋金两国的分界线——淮河岸边的关塞,边望边想,触景生情,感慨万端。战争刚刚停歇,征尘昏暗,寒风凄劲,想起当年靖康之耻,是命中注定,是人为所致?当年孔子与弟子研讲礼乐的圣地,如今也充满腥臊;河那边,夕阳中,毡帐处处、牛羊下山、堡垒密布;夜色里,金将在打猎,一川灯火,胡笳羯鼓,声声惊心。
下片抒情兼议论,作者通过所见、所闻、所思三者唱出了“忠愤”之歌,抒发了“忠愤”之气。张氏先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恢复中原的时机白白地失去,空有壮志,岁月流逝,故都汴京收复益加渺茫;而朝廷却一味采取毫无意义的怀柔和议手段,怎不让中原遗老绝望?怎不让经过此地者心伤气愤?作者于有限的篇幅中指点时事,以词为史,以词为论,心怀国是,心系苍生,其爱国情怀可见。思想境界的高尚,为此词增色不少。
从艺术手段上来看,此词也别出心裁。首先是写景、议论、抒情三者的有机融合。此词主要抒发忧国之情,然作者却先由所见之景写起,如关塞、尘暗、风劲、边声等虽是景色,但也借景抒情、议论,而弦歌地、毡帐、区脱、骑火等看似写景,实是议论。词的下阕虽全是议论,却不抽象,而是借助可感的形象来表达。如开首由“念”字领起剑、箭等物来暗示军备荒废,接着由“干羽”、“烽燧”、“冠盖”、“驰骛”、“翠葆霓旌”等景色来指斥和议之非,这就避免了空洞式说教,使人如临其境。这种“三结合”的写作方式,诚然不少见,但若做到有机融合,非谙熟此道者不能克办。凡大手笔为词,亦均多寓论于景、论中含景,张孝祥乃其优者。
其次是对比手法的妙用。词的上、下阕分别写沦陷区与偏安地的情景,已形成了鲜明对比。具体到各阕,也有对比。上阕重在写金兵之骄纵,通过“洙泗”之今昔变迁来表达;下阕重点写本朝的不思进取所造成的英雄心冷、苟安者张狂,遗民绝望,三者亦是对比。这一手法的运用,突出了作者的悲愤情怀,也加强了悲壮的气氛;同时,还有利于结构全篇,使得文气如虹,贯穿始终。
第三是用典得当,措辞委婉。据宋人汤衡《张紫微雅词序》,张氏为词“笔酣兴健,顷刻即成,无一字无来处”,此由注释即可见。然张氏用典之妙尚不在此,而在于用典入化。所谓的“入化”,也就是让人觉察不到典故的存在。如“洙泗”,看似实写沦陷区之景:两水交汇,弦歌声声,实际上是借指文明之邦:“落日牛羊下”一语看似纯粹景色描写,但若联系其出自《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来说,暗含了作者对军备荒驰的忧虑。“区脱”一语,字面上指土堡,然从其出处来看,就多了一层深意:汉代对外族匈奴侵略的反击是不遗余力的,因而国力强大,而南宋则不然,这样言语中就暗藏反衬讽刺的意味。同样,“干羽”、“翠葆霓旌”等亦是如此,字面上看来,它们是描绘所见之景,而由其出处说,却意味深长,藏讥刺于字里行间。比起直截了当的指斥,既委婉又有力。词体不是长篇文章,常受篇幅局限,巧妙的用典可起到言简意丰的效果。张氏于此的确做到了如盐溶于水中,不露痕迹。
张孝祥的词风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据谢尧仁《张于湖先生集序》、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张于湖》等文献记载,张孝祥一直希慕苏轼,处处“有凌轹坡仙之意”;曾问其门下宾客:“我比东坡何如?”谢尧仁回答说:“若在他人,纵读书百年,不易比东坡,以公才气纵横,再读十年,当可推倒此老。”此词虽不及《念奴娇》、《过洞庭》等词清旷潇洒,却也有苏词的雄豪悲壮、骏发踔厉。《于湖词》作为东坡词与“稼轩体”之间的桥梁,自然与辛弃疾沉郁雄奇的词风相近,同样具有“潇散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陈应行《张紫微先生雅词序》),于此词可见一斑。总之,张孝祥的《六州歌头》是一—首音悲调壮、笔饱墨酣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