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乡情的眺望

作者:林超然




  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我们极易找见蝉的影子。唐代曾有咏蝉诗三绝,论家云:“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亦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不同的身世,不同的耳朵,竟使相同的蝉声成了人们迥然有别的心事。
  台湾散文家郭枫的《蝉声》,堪称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写蝉妙品,其美学精神不但重温了前人的咏蝉遗风,更加进了一个阅尽沧桑的现代人对于人生、世事的理解。作家写的显然不是眼前之景现时之事,而是1968年作家在海峡彼岸对童年生活的一次眺望,其文字一往情深,追忆的底色尤浓,读之令人心热。
  作品的题旨分作三个层面。在第一个层面中,蝉是车福、康宁的代言者,“那一片恬静,一片安详!谁都知道:啄食着的小鸡知道,散步着的小猫知道,连呆模呆样在一旁喘着气的小狗也知道。可是,谁也无法说得出来,谁也无法描画得出来,只有蝉,才会高踞枝头,吟咏着赞美的诗篇。”蝉声在枝头,蝉声在心头。在童话般的境界里,有黄河两岸望不到尽头的大平原,有在田间收获满地黄金,收获一年辛劳而不知疲倦的人们,有在高梁连天扯起的青纱帐中追逐、打滚、采食野甘蔗的孩童……那不绝于耳的蝉声是夏的主调,是人们心曲的见证。
  彩色的文字里是一种难以按捺的欣喜,自然之景因为有了人的介入而变得生动、鲜亮,人的活动因为有了自然的映衬而变得古朴、安静,蝉声即是人声,人声亦足蝉声,二者带有明晰的互证关系。“至文近常”,作品语言着色却不失亲切,热烈却不忘含蓄,“读着蝉的歌唱,吮着泥土的乳汁,快乐而又痛苦地成长起来的人们,都喜爱那一片泥土的芳香,懂得蝉声中那种潇洒、低回、激越的感情,也学会了自由自在地生活,信仰热切的人生。”作家浓墨重彩地为我们描摹了一幅和乐、奇美的人生图景。只是这一图景出现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黄河岸边,出现在我们这个民族身处巨大变故的关口,想来作品已然或多或少地带上了理想化的色彩。
  世间不会有永久的和风丽日,那无边的大平原,那浩浩荡荡的黄河,当然也会遭遇飞扬的黄沙、狂舞的白雪和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风暴,文末两段语意陡转,这也是本文的强音所在,文风由喜气变为豪迈,此前于文字中若隐若现的都是人们善良、随遇而安的品性,而这两段泼墨描写的却是人们不可欺不可侮的坚强。人们不能容忍一种美好被打碎,他们有勇气也有能力来捍卫这一切。“愤怒的男人们,擦亮了久藏的枪支,向着那抗日的战场,呼啸而去;那些倔强的女人,却擦干了眼泪,挺起腰杆,撑起家的担子。”我们热爱和平,我们也不惧怕为和平和正义而战。
  这两个段落展示了我们民族性格中的另一个侧面,“凡是以暴力加给我们的,我们要把暴力还给他们;凡是耀武扬威地来的,我们要让他抱头鼠窜地回去。这是打不倒的族类。中国的希望不灭,人们的心中有火。”作家文笔硬朗,态度坚定,有一种豪气干云的语势。这种语言方式与作家愤激的情绪相得益彰,文伴气生,气随文盛,具有极强的心灵震撼力和艺术感染力。此处的雄豪与前文的温婉相互辉映,文风上相辅相成亦秀亦豪,使人过目难忘。文末两段中的蝉声不再仅仅是颂扬,而多了一种抗争,其题旨当然也不仅仅是补充,而是一种跨越式的提升。
  童年生活对作家的创作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这一结论由这篇1800字左右的《蝉声》再次得到了验证。作家用或优美或粗犷的文字,只为我们记下他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童年往事,就几乎已做到完美。而《蝉声》的作者并未到此为止,他还要告诉我们更多的东西。如果联系同时代的台湾文学,我们还能得到一个深隐在文字背后的题旨,这一题旨便是作家对故园的遥望,便是一段绵延如缕的思念。回忆是因为思念,遥远的思念,隔绝时空的思念;故乡的一枝一叶之所以清晰如昨,皆因为作家爱得深沉。至作家落笔时,从大陆去了台湾的人们,已有近二十年的光阴失去了母土的消息,一种漂泊感和寻找归属的盼望日趋强烈。
  只有乡情难言说。表面上看,作品直陈的是蝉声,是作家的童年见闻,是他有关故乡的记忆,而究其实却是吐露乡愁。细看字里行间,句句未写乡愁,却句句都是乡愁,一个游子的感怀力透纸背。怀乡一直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台湾文学的一个重要的母题,本篇则涉及了这一主题的三个梯级即全部内容:一是事实的乡情,也就是说作家曾在那里真实生活过,而他笔下的文字也属纯粹写实;二是精神的乡情,即作家的描写并不拘泥于曾有的经历,完全可以是事隔多年之后想象的成果,不需要也不能够还原、落实;三是文化的怀乡,这是带有群体色彩的远离文化母体的一种失落,这种失落甚至与个体的身份、文化层次无关。而这三个梯级在作品中都有例证。总之,这篇《蝉声》是写乡情集大成之作,也必然带给我们多方面的启示。
  在一大段怀乡的合奏中,我们听得出蝉声是独特的清越;在字字含情的讲述里,我们看到一双满是追思满是期待的眼睛正在海峡彼岸长久地眺望。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