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夜郎自大的故事，很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与大汉比大小的小国之君感到好笑，却从未把夜郎心态与自己特别是与自己的祖国联系在一起。也许潜意识中一直以大汉后裔自居，从不以夜郎国子孙自诩吧。后来的一次偶然经历使我受到强烈震撼。却原来在外国人眼中，什么大汉、什么夜郎，甚至今天的中国，都是分不太清的。
　　70年代末期，我求学北京，与各国留学生同住一楼。当时的中国，(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有召开，旧的积习和左的影响时有所见。表现之一，就是每逢节日照例要发表热情洋溢但大而无当的自我膨胀的社论之类言语。所论无非“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在过去的一年里如何如何”，听罢无不欢欣鼓舞，以为“大长了革命人民的志气，大灭了阶级敌人的威风”。
　　一天，一位金发碧眼的德国同学向我“请教”：为什么我们一到节日就吹牛皮?我对这种西方式的坦率很不习惯，本能地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的猖狂挑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元复始之际，总结经验、找出差距、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以利再战，怎么是“吹牛皮”?
　　日耳曼人对我的反驳似乎很不以为然，操着生硬的汉语争辩说：“我热爱中国，喜欢中国文化。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们的做法未免可笑而已。”
　　他还“而已”。询之究竟，他又说道：“请你理智地想一想；如果贵国人民很勤劳，为什么人民生活水平这样低下?中国有句古话，叫‘天道酬勤’，为什么公正的上帝不让勤劳的中国人过好日子?”
　　“勤劳不是富有的惟一条件。”我争辩道。
　　“那好，请再想一想，既然中国人民又勤劳、又智慧，为什么贵国的科学技术这么落后，生产力水平这么低下?”
　　当时的中国，基本还是封闭的中国。所以我对“落后”、“低下”的指责并不服气，心想，这是对我们社会主义建设伟大成就的污蔑。
　　鬼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得理不让人：“请你告诉我，既然中国人民那么勇敢，为什么你们近代以来屡战屡败，不堪一击?”
　　“那是由于清政府腐败无能！不是人民的错！”我几乎愤怒了。
　　“你不必那么激动。在我看来，有什么样的人民，才有什么样的政府。指责政府并不能开脱人民自己的责任。如果人民真的是勤劳、勇敢、智慧、伟大的，那怎么可以想象他的政府却是懒惰、胆怯、愚蠢、渺小的呢?”
　　这位同学不愧是康德、黑格尔哲学的子孙，尽管他的话在感情上让我很难接受，在理智和逻辑上，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有道理的。但囿于几千年的“面子”，我并不想认输。于是强辩道：“照你的逻辑，中国人民是不勤劳、不勇敢、不伟大的人民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学哲学的，何以也犯这种非此即彼的常识性错误?看一个民族和国家是不是伟大，不仅要看她的宣言，更要看她的行动，难道卡尔·马克思不是这样说的吗?我一直尊敬和钦佩中国人民，但并不因此认为有必要动辄在广播和报纸上自吹自擂。试想一下，你朱铁志如果站在校园里大声宣布：勤劳、勇敢、智慧的朱某人在过去的一学期中又取得了一系列5分。同学们会怎样看你?难道会有比你更傻的人认为你果然很聪明吗?为什么个体自吹受人嘲笑，群体自吹就变成鼓舞士气了呢?二者之间果然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转眼那次谈话过去17年了。我已记不清当时是如何收场的。在以后的年代里，我总是想起那位不知在何方的德国同学，想起他那些刺耳但充满思辨色彩又不无道理的话。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但每逢耳边响起歌舞升平、歌功颂德之声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想起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和幽蓝幽蓝的眼睛。
　　他的名字叫汉斯。
　　我把他引为真正的朋友。
　　(选自《中学生楷模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