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沈从文的寂寞(节选)

作者:汪曾祺




  编者按:高中第四册课本中选登了沈从文的《边城》节选部分,同学们得以从中了解沈先生笔下的湘西,品味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从文的寂寞》是汪曾祺所写,作为沈从文的学生,他更加熟悉沈先生的作品和人格,我们可以从阅读中加深对课文的理解,拓展对人生对人性的思考。
  寂寞不是坏事。从某个意义上,可以说寂寞造就了沈从文。寂寞有助于深思,有助于想象。“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中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他的40本小说,是在寂寞中完成的。他所希望的读者,也是“在多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长河·题记》)安于寂寞是一种美德。寂寞的人是充实的。
  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很美的境界。沈先生笔下的湘西,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边城是这样,长河是这样,鸭窠围、杨家蛆也是这样。静中有动,静中有人。沈先生用一些颜色、一些声音来描绘这种安静的诗境。在这方面,他在近代散文作家中可称圣手。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
  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者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十呢,脚膝骨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多要你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地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以上引自《鸭窠围的夜》)
  真是如闻其声。这样的河上河下喊叫着的对话,我好像在别一处也曾听到过。这是一些多么平常琐碎的话呀,然而这就是人世的生活。那只小羊固执而柔和地叫着,使沈先生不能忘记,也使我多年不能忘记,并且如沈先生常说的,一想起就觉得心里“很软”。
  不多久,许多木筏皆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地喊人,正好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岸上吊脚楼前枯树边,正有两个妇人,穿了毛蓝布衣服,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地说着话。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做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一堆柴。只不知河边某一个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衣服,一下一下地捣。对河也有人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以上引自《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静中有动, 以动为静,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长久的传统。但是这种境界只有一个摆脱浮世的营扰,习惯于寂寞的人方能于静观中得之。齐白石题画云:“白石老人心闲气静时一挥”,寂寞安静,是艺术创作所必需的气质。一个热中于利禄,心气浮躁的人,是不能接近自然,也不能接近生活的。沈先生“习静”的方法是写字。在昆明,有一阵,他常常用毛笔在竹纸书写的两句诗是“绿树连村暗,黄花入梦稀”。我就是从他常常书写的这两句诗(当然不止这两句)里解悟到应该怎样用少量文字描写一种安静而活泼,充满生气的“人境”的。
  (选自《湘西秀士》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