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痛感与智慧

作者:孙 郁




  人总是要生—点病的。在常人,生了病,赶快吃药,好了便不再理会它。但对大智者而言,生病的结果,往往在精神上留下很深的东西。我的朋友高远东对我说:疾病的痛感,会给人带来智慧。此话我是相信的。把痛感与智慧联在一起,是个有趣的话题,虽然二者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觉得,其中可琢磨的东西,是很多的。
  记得第—次读周作人在香山养病时写的一组文章时,我大为惊异。病后的周作人,把文章写得那么沉静、空寂,且禅味十足。我疑心,那是他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时,猛然独得的。大病一场后,世俗的东西好像便失去了以往的效用。茫茫尘世,无边的苦恼,一切一切的身外之物,都被另眼看待了。周作人独自躲在香山,闻袅袅的香烟,听悠悠的木鱼声,那感觉,就与俗气远了,因而文章的境界,非染指于尘埃的人可相提并论。
  有了痛感的人,神经对外界的事物,大多格外敏感。所谓超出常规的认知方式,有许多是与此相关的。读司马迁的文章,常被他的大悲苦之心所震动。倘不是因宫刑,人们现在,大概不会读到像今天这样一部《史记》。司马迁说:“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五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句话,许多年来一直被传诵,具原因,多少是道出了一点天机密语。遥想当年他身陷囹圄之中,垂思静想,忍辱吞声,于忧患苦痛之中而泼墨写史,真让人感叹不已。难怪鲁迅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在辉煌的精神殿堂上,支撑它的,却足残躯破体,怎不令人敬之又敬!
  智慧是痛苦的儿子。后人学习先人的典籍,大约不会顾及到这一点。当代人习气功,学禅,自娱者甚多,有的甚至已成了审美。但古代禅师和高僧,对真的感悟过程,是绝不像今人那么安详自得的。六祖慧能参禅悟道,不知经历了多少苦与难;西土:的释迦牟尼,因苦恼而创新说。知道了人生是苦,于是便有了超越苦、对待苦的文化,有了种种应付不幸的方式方法。我国的中医,在我看来,不单是一种治身的学说,也是一种养生的文化。书法、绘画、气功、武术、诗词等等,其背后,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东西。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之处,也许恰恰体现在征服命运与自然的挑战之中吧。
  写到这儿,我想起了当代的史铁生。我至今记得读到他的《我与地坛》时激动的情形。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故事,普普通通的情节,但读过此篇作品的人,无不为主;心神俱动。《我与地坛》是以人的有限性,来超越人生大限的一部悲慨的冥想曲。人是什么?人的价值在哪儿?在人与上苍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么?史铁生像屈原一样,在茫茫人世之中,诘问着,思考着。他把自己的‘切都置于这种形而上的拷问中。我有时想,如果不是史铁生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如果不是他失去了什么,忍受着什么,他的思维是不会如此超常的。也正是在这超常之中,我读到了一种博大的、带有巨大冲击力的尔西。在他的像近而意远的冥想里,我恍然感到,残疾人的作品所以会震撼我们,乃在于人都具有某种有限性。与无边广大的世界来说,个体的人,都是渺小的。我们正常人的心理空间,也多少带有残缺的尔西吧?有了残缺,便要补偿,便要创造。创造就是智慧,就是财富。人类所以一直在发展着,变化着,乃在于我们是一群有着痛感而残缺的人。我想,这绝不是耸人听闻的怪论吧?
  (选自《声音的重量:中国新文人随笔》作家出版社1998年)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