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自由谈》上说“自由”

作者:戴建华




  唐弢先生在《琐忆》一文里说到一段文坛掌故:“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四年之间,鲁迅先生经常在《申报》副刊《自由谈》上写稿,攻击时弊,为了避免反动派的检查,他不断更换笔名。我当时初学写作,也在这个副刊上投稿,偶尔写些同类性质的文章。我的名字在文艺界是陌生的,由于产量不多,《自由谈》以外又不常见,那些看文章‘专靠嗅觉’的人,就疑神疑鬼,妄加揣测起来,以为这又是鲁迅的化名。他们把我写的文章,全都记在鲁迅先生名下,并且施展叭儿狗的伎俩,指桑骂槐,向鲁迅先生呜呜不已。”从当时报刊编辑部的告白和鲁迅、唐弢、法鲁等人有关自由的杂文,便可了解当时严密的舆论封锁。
  
  编辑告自
  
  ……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这并不是说“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实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应“不议”。编者谨掬一瓣心香,呼吁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谈国事,庶编者作者,两蒙其体。若必议长论短,妄谈大事,则塞之字簏既有不忍,布之报端又有所不能,陷编者于两难之境,未免有失恕道。……
  
  言论自由的界限
  鲁 迅
  
  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些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
  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
  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他们引经据典,对于党国有了一点微词,虽然引的大抵是英国经典,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你老人家的可有些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注],来了一嘴的马粪:国报同声致讨,连《新月》杂志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丈人学士的团体,这时就也来了一大堆引据三民主义、辨明心迹的“离骚经”。现在好了,吐出马粪,换塞甜头,有的顾问、有的教授、有的秘书、有的大学院长,言论自由,《新月》也满是所谓“为文艺而文艺”了。
  这就是文人学士究竟比不识字的奴才聪明,党国究竟比贾府高明,现在究竟比乾隆时候光明:三明主义。
  然而竞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世界上没有这许多甜头,我想,该是明白的罢,这误解,大约是在没有悟到现在的言论自由,只以能够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老爷,你的衣服……”为限,而还想说开去。
  这是断手不行的。前一种,是和《新月》受难时代不同,现在好像已有的了。这《自由谈》也就是一个证据,虽然有时还有几位拿着马粪,前来探头探脑的英雄。至于想说开去,那就足以破坏言论自由的保障。要知道现在虽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厉害,一说开去,是连性命都要送掉的。既使有了言论自由的明令,也千万大意不得。这是我亲眼见过好几回的,非“卖老”也,不自觉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鉴焉。
  (原载1933年4月22日)
  [注]“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是屈原《离骚》上的诗句,原意是君王不了解我的衷心。
  
  二加二等于五减一
  唐 弢
  
  今年我略为写了些东西,便有许多朋友警告我,说是讽刺的色彩太浓。这自然是好意。
  我的肚里根本不会生什么刺,不至于不管皂白,逢人便刺他一下!不过因为既然生在这个时代里,碍难旁观,所有不能咽下去的东西,终得把他吐出来。
  照初意,本来也想吊起头,堂堂皇皇地讲几句老实话,可是事实有所不能。在这个年头儿,如果一定要说“二加二等于四”,那就是不合时宜的了;如果要我跟着别人说“二加二等于五”,那也办不到;于是我只能说:“二加二等于五减一”。
  这是我所以有些讽刺意味的原因。
  于此可见我之所以刺,我之所以说“二加二等于五减一”,并非出于本意。我从不想自炫地卖弄些小聪明,却热望着我的以及和我同样的见解,早些“归天”,好些“正统统一剩下的全中国”。但须要不是“二加二等于五”。
  如今社会上,“二加二等于五”是很流行的,因为流行,大家非但不觉其错,反而像有些对了。“二加二等于四”是胡说,是捣乱,全是些要不得的!
  从前听说有人因为没钱贿赂脏官,被捉去拷打;这个人并不痛骂赃官贪污,却低声责怪自己大穷。说“二加二等于五减一”,也有这种风味。虽然还不免是异端,可是却已经没有直接的敌对行为了。便是刺,为顾全颜面起见,也还可以隐忍的。
  而且,即使在隐忍不住的时候,去的是刺,所以回敬的也就是刺,虽然此刺已经[是]能够结果性命的枪刺或刀刺,但终还不免是刺;究竟不能高举青龙偃月,大喝一声“杀!”
  因为有这些便宜,所以在既不容说“二加二等于四”,又不愿说“二加二等于五”的当儿,我们只能说:“二加二等于五减一”。
  (原戴1993年8月26日)
  另外还有一篇谈论自由的文章,则矛头直指言论封锁
  ……心要自由,口又不能明言,口不能代表心,可见这口本身已经是不能自由了。因为不自由,所以才讽刺讽刺,一回要自由,一回又不要自由,翻来覆去,叫人弄得神经衰弱,到底要不要自由呢,说清了大家也好顺风转舵,免得闷在葫芦里,失去听得自由。
  本来自由并不是个难以理解的问题,给大家一谈,倒严重起来了。如果不大刀阔斧,何以冲破一团漆黑?细针短刺毕竟是雕虫小技,无助大题,讥刺嘲讽更已属于另一年代老人发出的呓语,聪明的我们何尝不知道讽刺在这个时代已经失去效力。 (法鲁)
  《自由谈》是上海《申报》副刊,1911年8月创刊,早先登载的作品反映了鸳鸯蝴蝶派文学的倾向。1932年12月改组,由黎烈文主编,成为新文学的一个重要阵地。发表过鲁迅、茅盾、瞿秋白等人许多战斗性很强的杂文。1935年10月停刊。“自由谈”其实很不“自由”,1933年5月25日,编辑室刊布启事,“呼吁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故鲁迅先生把1932、1933年发表于该刊的杂感分别命名为《伪自由书》、《准风月谈》。在前者的《前记》里,作者说:“《自由谈》并非同人杂志,‘自由’更当然不过是一句反话。”在后者的《前记》里,作者嘲讽反动派“至于看见一个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指的就是唐弢先生说的那段掌故,于是他“就将当时所用的笔名,仍旧留在每篇之下”,六十几篇短文,化名竟然有二十几个,可见当时的“自由”!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