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喜剧小品,悲剧人生

作者:王兴泉




  刘伶病酒(犯了酒瘾),渴甚,从妇求酒。妇捐(弃)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养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祈祷)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古代量器,十斗为一斛),五斗解酲(醉酒后神志不清有如患病的样子)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御肉,隗然已醉矣。
  (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
  刘伶,字伯伦,西晋沛国(今安徽宿县西北)人,竹林七贤之一。此人纵酒放诞、蔑视礼法,“以酒为名”,以奇文《酒德颂》独树花开,跻身文坛。直至今日他的名字仍可在酒厂广告和酒家门前楹联中见到。
  《世说新语》中记录的这则小故事,足一则典型的喜剧小品。它的滑稽戏谑的喜剧效果首先来自于愿望与行动、目的与手段的双重悖逆和乖讹。刘伶的愿望、目的显然是解渴(当然别人解渴是喝水喝茶,他是喝酒),但他的行动却似乎无一不在示妇人以戒酒的决心。此前刘伶大概无数次地在妻子面前发誓戒酒,并且肯定是越戒酒越瘾大,而妻子恐怕也早已不相信他的信誓旦旦。于是这一次刘伶要痛改前非了,不仅称善听命,而且检讨发誓,并要在神灵面前表白决心,一切都煞有介事,然而这些看似一步步逼近刘妻愿望(也是读者愿望)的行动,即无不在走向这一愿望的反面。只是刘妻和读者都被蒙在鼓里而己。而刘妻这里,目的和愿望本是努力让刘伶远离杯中物,然而具酒、备肉的行动又与自己的主观愿望相乖逆。当我们在小品中看到人物为他人设下一个个圈套,最后套住的却是自己时,我们所发出的笑声,也是来自于这种悖逆和乖讹。
  不过,如果仅此而已,故事肯定不会如此生动有趣。从叙事角度看,作者对笑料的巧妙处理是这则小品引人入胜的重要原因。像相声中的抖包袱一样,作者对笑料裹扎越严密,埋伏得越巧妙,最后突然抖落所获得的喜剧效果就越好。我们知道抖包袱出效果的关键:一是系包袱即包裹笑料要铺平垫稳、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二是拌落时要突然迅疾、干脆利落、出人意料。请看,刘妻倒掉酒水,砸烂酒器,措施不可谓不有力;涕泣相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谏不可谓不感人;具酒备肉,越热打铁,请伶祝誓,行动不可谓不及时。再看刘伶“不能自禁”的剖白,理由不可谓不充分;祝鬼神自誓戒酒的决心不可谓不大;“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醒”,自我检讨不可谓不触及灵魂……一切部包裹得严严实实,人人都以为事件会顺热发展下去,然而,行文至“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时,出人意料、绝妙惊人、荒诞畸形的情节突然发生了——一旁的刘妻还未回过神宋的当儿,刘伶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快朵颐,颓然醉卧了。旁边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刘妻和忍俊不禁的读者。
  然而笑过之后,了解刘伶,了解那个时代的读者肯定另有一种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嬉皮笑脸中有着无以名状的深刻的悲哀,刘伶的放荡不羁背后隐匿着一幕政治恐怖时代耿介之士的人生悲剧!司马氏政权虚伪残暴、杀戮成性。那些个性已然觉醒,开始追求精神自由的风流雅士只能纵酒清谈,借酒消愁,只能靠隐于酒乡来遁世避祸。同是竹林七贤的阮籍就曾大醉六十日来摆脱司马氏政权的纠缠。刘伶似乎更绝,他捧罂承槽(捧着酒坛,就着酒槽喝酒),直至以酒面为枕,以酒渣为荐,(《酒德颂》)外出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铁锹)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名士传>>)真正放浪形骸,惊世骇俗,人生多少苦痛,尽在其中!政治高压之下,有志难伸的刘伶们不得已而睥睨王侯,白眼向上,不合作,不屈服,饮酒酣歌,放浪傲世,以佯狂远害,终成千古酒殇,令人扼腕!
  宋人叶梦得说得好:“晋人多言饮酒,至于沉醉,未必真在乎酒。盖时方艰难,惟托于酒,可以疏远世故而已。”(《石林燕语》)明白了这一点,再回过头来渎《刘伶病酒》怕不由人不怆然涕下。
  不到两百字的一段短文,叙事如此迭宕起伏,人物描写如此生动形象,内涵如此丰厚,真正是“简约玄远,真致不穷”。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