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走进“风景”深处
作者:卢红敏
古老服饰形成的特殊风情,装饰着海边渔女自然绰约的身姿,惠安女的形象曾博得人们普遍的惊叹与欣赏,人们的猎奇心理构成了表层的对于惠安女的审美态度,正如诗中所说的:“在封面和插图中/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诗人的巧妙在于她把全诗的“缘起”作为“结束”,而这是一个否定性的结论,整首诗的构思就围绕着对这句结语的批判与否定而展开。因为旨在推翻这个表层的审美情趣,整首诗便有了一种“论辩”的意味。通观全诗,诗人力图表明这样一个观点:这些与普天下有着共同的甚至是更为悲苦命运的女子,不应仅仅成为供人观赏的“封面”和“风景”,走进“风景”深处,我们还会发现更能撩拨心弦的真实画面。
诗人开篇就落笔不凡,一下把时空推向了无穷的遥远。“野火在远方,远方/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这首诗的第一段只有两句,用语颇为精炼。这里,诗人以大跨度联想与意象组接的方式,从现实的惠安女琥珀色的眼睛联想到古老蛮荒的野火,一开始就把现实拉向历史的纵深,使现实生活中的惠安女和古老部落的女性产生形象的叠加。由于这种现实和历史的联系,惠安女便蒙上了一层古老而神秘的色彩。诗人采取异于传统的写作手法,不是根据惯常的逻辑来安排,而是充分发挥主观感受的自由联想,把远方野火装点在琥珀色的眼睛里,使得“远方的野火”和“琥珀色的眼睛”这两个相距甚远的意象发生了有机的联系。“琥珀色”是“远方”的色彩,是远古的色彩,也是沧海桑田的历史的色彩,刀耕火种,生生不息,从惠安女的眼睛,人们读出了历史的久远与一脉相承。这两个相距遥远的意象的组接,使时间和空间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延伸,增加了诗的容量和想象空间。大跨度的时空,往往会让人产生错觉:时间似乎在这里发生了停顿,由此形成一种滞重的历史惰力,奠定了全诗深沉凝重的情感基调。这一基调恰好与诗人所要执意探寻的命题的沉重性相吻合。这一命题即是:在长期封闭的历史文化背景和传统道德文化观念的束缚之下,现实与现代世界的隔绝。
诗的第二段,依然是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以古老部落的银饰/约束柔软的腰肢”。写的是现代女子,却又保留着古老部落的装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独具民族风情装束的优美的视觉形象。但诗人表达的却不是对于银饰装扮“柔软的腰肢”的肯定欣赏,而隐隐地透出某种伤感。这句诗不妨从某种象征的寓意加以理解,即诗人意在强调“古老”的传统对于现代女性的束缚和幽闭。
诗人以对“人”的关切的目光,从为世人所艳羡的风情和优美中,发掘出惠安女子的不幸和痛苦,显示了诗人敏于感受,长于思考的特质。诗人大胆地确认了她们命运的悲剧属性:“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呵,浪花无边无际”。对幸福的憧憬,对人世情趣的眷念,这一切都只是“少女的梦”,虽如诗似画,却又是那样的飘渺,经不起日日浪打风吹的洗礼。终于,“少女的梦”片片破碎,如同蒲公英徐徐落于海面,随着无边无际的浪花渐渐远渐消。在飘忽的意象(梦、蒲公英、浪花)和舒缓的节律中,写尽了惠安女内心深处失落的怅惘和无奈的凄婉。
第三段以“天生不爱倾诉苦难”起句,也即“欲说还休”的意思,表现出成熟的人生忧患。悲哀越重,掩埋越深,这种不爱倾诉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倾诉,最深切地体现出惠安女子内心潜藏的悲凉。“天生不爱倾诉苦难/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诗人在较为直白的评说之后,转而营造了一个具体生动的充满忧伤美的意境,以感性的方式加以补白和观照:“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唤醒普遍的忧伤/你把头巾的一角轻轻咬在嘴里”。黄昏夕照最是惹人忧伤,古人就有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又如“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如果此时再有洞箫和琵琶哀婉的声音荡漾在四周,更能烘托出浓重的忧伤氛围。最是那“她把头巾的一角轻轻咬在嘴里”的动人诗句,如此轻柔的一笔,绝妙地描摹出惠安女的婀娜娇羞,美丽温情的姿态,同时也隐含着惠安女缺少觉醒萌动的过‘多的缄默。晚照、箫声、身着传统服饰的女子构成一幅静态的染有哀怨忧伤色彩的黄昏夕照图,与上段的蒲公英的徐落、浪花的波动的形态美形成协调与对应。
诗人以温婉可人又略带淡淡哀愁的抒情笔调,渲染她的情感,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一方面,诗人塑造出外部形象的沉静优美,另一方面,在有节制的文字后面诗人逐渐加强自己的情感密度,终于,诗人内心的躁动不可遏制,进发为情感风暴,这样渲泄道:“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令人忽略了;你的踝足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至此,戛然而止,既承接上文,又收束有力,水到渠成地得出否定的结论。
在中国,人们习惯于欣赏女子“站在海天之间”的优美姿态,习惯于无视她们的命运,人们把她们当作“封面”和“风景”,只为消遣,求得赏心悦目。在诗的第四节,舒婷指出了中国社会的这种不可原谅的“忽略”,即忽略了女性作为人,特别是作为女人,她的脚踝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这里的“碱滩和礁石”显然是双关,一方面,惠安女以捕鱼为生,天天与大海为伴,赤脚踩过碱滩和礁石,是对其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另一方面暗指千百年来中国女性所走过的道路的曲折与艰难,恰似历经无数险滩和暗礁。诗人痛心疾首于她们的多舛人生,为她们仅被当作欣赏对象却从未受到一个“人”应有的待遇的无足轻重的社会地位鸣不平。无疑,这是诗人争取人性的宣言,表达了她对中国妇女地位世代不易的悲剧命运发自内心的痛苦与不平。
对女性命运的思考是文学上的一个古老命题,人们曾从不同层面上给予关注。《惠安女子》超越了仅对于妇女在政治、经济上取得独立地位的关切,以经常被视为“风景”和图画的惠安女为视角,来概观整个女性群体的命运与现实处境,从中探掘出“风景”深处不易察觉的荆棘与丛林,即作为“人”的独立人格和精神自由的缺失与争取的不易,它们使如画的风景黯然失色。总之,从独特的人性观念出发,对女性命运关切的深化,对古老社会文化心理进一步的思考与否定,决定了《惠安女子》的价值,也使《惠安女子》具有一般抒情诗所难达到的历史深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