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土屋

作者:傅 菲




  远看土屋就像一粒空谷壳。幽暗。封闭。我看见了时间的颜色和内质,看见了生命的面容和境地。我经历了那样的景象,在葱郁馥丽的草坪上,一只蜂箱存放在自身的孤独之中,底部长出青苔,木板黝黑吸饱了雨水,顶部遮了一层茅草,阳光暖人的春天,一群蜂忙乱地从小小的门窗中进进出出。编织的茅草早已枯黄。
  这样的一只蜂箱,让草坪有了灵魂。我家的土屋,让我有了归依。在一个呈胸怀之势的山坳,一座土屋面对一片草原,无疑是弱小的,微不足道的。阳光先慢慢地爬过一道道纵横的山梁,泅过平原,最后照耀土屋里的人。
  村里的庄稼总是慢一些时日成熟,稻子晚几天收割。
  父亲在晨曦微露的时候,就去田野干活儿,他仿佛能听见田野的呼喊。扎着小辫子的长子豆,露出蓝头巾的芋头,靠在墙边还在打瞌睡的冬瓜。雾又湿又浓,门前的小路弯向视线消失的地方。
  祖父建筑了一生的梦想,在这座土屋里终结。在父亲读书时,祖父要建一座宽大牢固的土屋,养一群孙儿孙女,缔造一个庞大的家族。腰粗的柱子,腕壮的椽子,脚厚的楼板。只可惜,土屋的窗子只有锅那么大,容不下一只习惯远眺的眼睛。
  那时,祖父半夜出发,到几十里外的高山上伐木,豆亮的灯光照耀他一路前行。祖母磨豆养猪,咿咿呀呀。
  这些年,我们几兄弟,一直想把土屋拆了盖一栋楼房。父亲不同意。什么原因不怎么清楚。
  也许他能理解,一座土屋的生命有多长。祖父祖母前后两年在这里仙逝。但土屋仍然没有要陈旧的意思。父亲日见衰老,我们兄弟已经成人。在我孩童时,家人就训导我,要走出这间土屋,做一个城市人。
  怎么说呢,我在纸张上搭建盛大的天空,建构诗意的光荣与梦想。与一座土屋并论,谁更伟大?然而我注定是要失败的,甚至我只是河流中的一颗沙粒。而土屋也终究会倒塌,人在时光中耗尽最后一缕呼吸,无影无踪。
  我曾经以走出那间土屋而自豪,而不需要像蜜蜂一样为一口蜜汁而忙碌一天。夏天稻田里的水能把泥鳅烫死,热浪在屋顶蒸腾。骄阳似火,我们在劳作。很多年以后,我理解了这劳作的意义。父亲除了吃饭和睡觉,都在田里度过。一栋楼房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假如我,从没在土屋中生活过,是否也明白,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保持劳作的状态。而父亲说,白天劳动累了,晚上睡得更香。
  当天色渐浓,晚霞随炊烟飘散时,父亲沿着田野小路匆匆归来,夜露打湿了他的额头,打湿了他蓝色的衣衫,也打湿了我的眼眶。土屋的灯已经亮起,窗口已经成了召唤。
  (节选自2002年第8期《人民文学》,原文题为《露水里的村庄》)
  
  [感悟]
  读到傅菲的《土屋》,很自然让我联想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项脊轩,旧南阁子也。”正因其旧,所以这里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留下了归有光伤痛的回忆。从此,记忆的河水不仅在作者的心里、而且在后世众多读者心里都泛起了层层涟漪,永远也不会平复。《土屋》便是这样让我动情。
  “幽暗”、“封闭”的土屋是作者心灵的归依,也是作者对生命状态思考的起点与终结。
  土屋有什么好呢?面对平原、弱小而微不足道的是土屋,阳光照得最迟的是土屋,庄稼成熟季节滞后的是土屋所在的村庄。土屋真正是幽暗、封闭的一粒“空谷壳”。
  然而,土屋“哺育”了“我”,“我”走到哪里,走向何方,它竟都是“我”的牵挂、“我”的依傍。因为那是建构祖父梦想也是结束祖父梦想的地方,那是父亲总是依恋、永不舍弃的地方。至于“我”呢,“我”想在纸上“建构诗意的光荣与梦想”,“我”想脱离那没有要陈旧的意思的土屋,“我”向往着做一名城市人,然而,“我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我”的“归依”依然是土屋。
  土屋是“我”精神的依傍,是“我”的根。土屋是祖父和父亲劳作精神的象征。祖父和父亲的劳作没有改变什么,但他们的劳作状态却正诠释了一种生命的状态:一个人失去了劳动,也就失去了活着的快乐。文章最终完成了对生命的思索,揭开了生命的秘密:活着是为了保持一种劳作的状态。
  (湖南 冯永忠)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