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通说“干净”

作者:金开诚




  先父素有洁癖,在生活中要求样样东西都干干净净。所以我从小就多闻干净的好处。但那时以为此二字只是清洁之意,适用于衣食住行之类。
  最初把“干净”的观念扩大到日常生活以外,是因为看京戏。我由于对京戏感兴趣,便也常看报刊上谈戏的文章。从中看到,凡是评论武生演技,总要说及动作“干净”或“不干净”。看得多了,便意识到这“干净”不是日常生活中所指的清洁之意,而是指动作麻利,干净利落。但意思虽懂,看戏时却仍然不能识别什么样的动作才算“干净”。
  直到有一天看本地票友的演出,见到一个老生的抖袖动作,抖了好几下那水袖却总不到位,或者抖来抖去,双手仍然露不出来;接着又看到一个花脸刚刚出场即因靴脚踩住了蟒袍的前摆,整个人扑倒在台上,惹得全场观众哈哈大笑,我在此时才似有一种感悟,即比较实在地感到动作“干净”的确非常重要。
  我在初中三年级时初次观看京剧武生大师盖叫天的演出,在一种审美惊喜的心情中,自己感到对“干净”二字的认识有了较大的进展。这主要因为盖叫天动作的“干净”似已达到登峰造极之境,从而使我切实感到,只有动作“干净”了,才能把京剧舞蹈之美充分表现出来。这样,我就开始在感觉中把“干净”与“美”联系起来。但二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那时却还不大明白。
  盖叫天“侠客英姿”的“记忆表象”长期留在我的脑海里,这“表象”还很有张力。因为我在其后观看任何需要运用视觉的艺术(如书法、绘画、雕塑、舞蹈和各种戏曲等),都不由自主地注意其艺术表现是否“干净”;而且总是感到“干净”了才好看,才美。当然各种艺术的表现形式与手段是大不相同的,然而它们给我的“干净”或“不干净”之感却是相似而相通的。
  对“干净”的进一步认识是由于观看篮球比赛。大学期间,某著名“国手”来校参加表演赛;在观看时,站在我旁边的体育老师对他赞不绝口,特别强调他“动作清楚”。我忽然想到,“动作清楚”不就是“动作干净”吗?于是就问老师,打篮球如何才能“动作清楚”?他答道:“技巧要非常熟练,反应要快,判断要准确。这样就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动作了。”这话使我想起过去看过的许多低水平比赛,球员们在比赛中总有大量的动作是多余的、杂乱的、无效的,因而就不能给人以“清楚”或“干净”之感。这么说来,“干净”岂不正是动作富有准确性的表现?由此想到各类艺术创作,凡使人看起来觉得“干净”的,当然也就是艺术准确性的表现。这一点显然很重要,因为艺术家在把自身的创造力量物化为可以审视、观照的对象时,只有艺术操作高度准确,才能使创造力量得到充分的、恰到好处的表现。故而准确性在美的创造中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有时感到,人如果很留心某种事物,便往往会不期而然收到有关的信息。大约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的一位老师和我谈论文章写作,恰恰又说到“不论什么文章都要给人以洁净之感”。我想“洁净”也就是“干净”,便问他什么样的文章才算“洁净”。他说必须“意思醒豁,表述准确”。这就又涉及准确性的问题。但“意思醒豁”则是指文章内容而言,当然必须重视。什么叫“醒豁”?看来文章中应该有某些意思,读者本来不知,或似懂非懂,意识模糊,看了文章之后,不但增加了新知,而且有明白透亮之感,这才能叫做“醒豁”。像现在比较多见的套话连篇的形式主义之作,即因缺乏新意,不能使人有所醒,有所悟,所以即使行文相当准确,也往往因对读者缺乏吸引力,使人难以细读,故而谈不到产生“洁净”之感。还有一些“学术之作”,由于作者心中先就对所谈的东西并不“醒豁”,再加上行文矫揉,故作高深,这就必然使读者感到词意繁杂,满篇疙瘩,与“洁净”二字相去甚远。
  我想,寻求“干净”也许已成为我的心理“定势”,常常不由自主用于人生阅历,倒也不无感想。但如听人发言、看人办事、讨论问题、商谈工作等等,虽也常有“干净”或“不干净”之感,但举例必多费文字,所以只说一件小事。不久前到银行取钱,百元钞票十五张,出纳员竟用点钞机点了五遍,用手点了六遍。我看她的点钞动作相当熟练,但也明显感到她的心没有放在点钞上,所以这次取款业务就办得不大“干净”。像这样的工作效率,如何面对加入世贸组织后的金融挑战?
  最近有个朋友要我用最简短的语言评述启功先生的书法艺术,我脱口而出说了“干净”二字。这位朋友竟深表赞同,还说这两个字使他加深了对启功先生书法的感受。这当然是过誉。我私淑启功先生已近二十年,对他的为人略有所知,所以总是深切感到:只有如此“干净”的人,才能写出如此“干净”的字。
  (摘自《中华读书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