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背影

作者:三 毛




  那片墓园曾经是荷西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厚墙,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地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地依恋着它,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
  当时并不明白,不久以后,这竟是荷西要归去的地方了。
  是的,荷西是永远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荷西最后工作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自然也看得见那蓝色的海。
  总是痴痴地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地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着一个大铜环,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走来,低低地劝慰着:“太太,回去吧!天暗了。”
  我向他道谢,默默地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上那扇分隔生死的铁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门便很快地打开了,面对的,是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爹爹,姆妈,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亲马上跟进了卧室,母亲总是捧着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地轻声说:“喝一口也好,也不勉强你不再去坟地,只求你喝一口,这么多天来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将自己侧埋在枕头里不动。母亲站了好一会儿,那碗汤又捧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母亲好似也没有在交谈。
  不知是荷西葬下去的第几日了,堆着的大批花环已经枯萎了,我跪在地上,用力将花环里缠着的铁丝拉开,一趟又一趟地将拆散的残梗抱到远远的垃圾桶里去丢掉。
  花没有了,阳光下露出来的是一片黄黄干干的尘土,在这片刺目的,被我看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土地下,长眠着我生命中最最心爱的丈夫。
  鲜花又被买了来,放在注满了清水的大花瓶里,那片没有名字的黄土,一样固执地沉默着,微风里,红色的、白色的玫瑰在轻轻地摆动,却总也带不来生命的信息。
  那日的正午,我从墓园里下来,停好了车,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不时有认识与不认识的路人经过我,停下来,照着岛上古老的习俗,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额头,喃喃地说几句致哀的语言然后低头走开。我只是麻木地在道谢,根本没有听他们,手里捏了一张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的白纸,上面写着一些必须去面对的事情——
  要去葬仪社结账,去找法医看解剖结果,去警察局交回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去海防司令部填写出事经过,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市政府请求墓地式样许可,去社会福利局申报死亡,去打长途电话给马德里总公司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去打听寄车回大加纳利岛的船期和费用,去做一件又一件刺心而无奈的琐事。
  我默默地盘算着要先开始去做哪一件事,又想起来一些要影印的文件被忘在家里了。
  天好似非常地闷热,黑色的丧服更使人汗出如雨,从得知荷西出事时那一刻便升上来的狂渴又一次一次地袭了上来。
  这时候,在邮局的门口,我看见了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荷西葬下去之后第一次在镇上看见他们,好似从来没有将他们带出来一起办过事情。他们就该当是成天在家苦盼我回去的人。
  我还是靠在车门边,也没有招呼他们,父亲却很快地指着我,拉着母亲过街了。
  那天,母亲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衬衫,一条白色的裙子,父亲穿着他在仓促中赶回这个离岛时唯一带来的一套灰色的西装,居然还打了领带。
  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黄色的康乃馨。
  他们是从镇的那头走路来的,父亲那么不怕热的人都在揩汗。
  “你们去哪里?”我淡淡地说。
  “看荷西。”
  “不用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我们要去看荷西。”母亲又说。
  “找了好久好久,才在一条小巷子里买到了花,店里的人也不肯收钱,话又讲不通,争了半天,就是不肯收,我们丢下几百块跑出店,也不知够不够。”父亲急急地告诉我这件事,我仍是漠漠然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母亲不只是从家里走了长长的路出来,在买花的时候又不知道绕了多少冤枉路,而他们那几日其实也是不眠不食地在受着苦难,那样的年纪,怎么吃得消在烈日下走那么长的路。
  “开车一起去墓地好了,你们累了。”我说。
  “不用了,我们还可以走,你去办事。”母亲马上拒绝了。
  “路远,又是上坡,还是坐车去的好,再说,还有回程。”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们认得路。”父亲也说了。
  “不行,天太热了。”我也坚持着。
  “我们要走走,我们想慢慢地走走。”
  母亲重复着这一句话,好似我再逼她上车便要哭了出来,这几日的苦,在她的声调里是再也控制不住了。
  父亲母亲默默地穿过街道,弯到上山的那条公路去。
  我站在他们背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花被母亲紧紧地握在手里,父亲弯着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阳光下,哀伤,那么明显地压垮了他们的两肩,那么沉重地拖住了他们的步伐,四周不断地有人在我面前经过,可是我的眼睛只看见父母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份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焦渴的感觉又使人昏眩起来。
  一直站在那里想了又想,不知为什么自己在这种情境里,不明白为什么荷西突然不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儿拿着一束花去上一座谁的坟,千山万水地来与我们相聚,而这个梦是在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结束。
  我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在那儿想痴了过去。
  对街书报店的老板向我走过来,说:“来,不要站在大太阳下面。”
  我跟他说:“带我去你店里喝水,我口渴。”
  他扶着我的手肘过街,我又回头去找父亲和母亲,他们还在那儿爬山路,两个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黄花。
  当我黄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时,看见父母亲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别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逝后旁边的一座新坟,听说是一位老太太睡了。两片没有名牌的黄土自然是会弄错的,更何况在下葬的那一刻因为我狂叫的缘故,父母几乎也被弄得疯狂,他们是不可能在那种时刻认仔细墓园的路的。
  “老婆婆,花给了你是好的,请你好好照顾荷西吧!”
  我轻轻地替老婆婆抚平了四周松散了的泥沙,又将那束错放的花扶了扶正,心里想着,这个识别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里,我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的形状,又说明了四周栅栏的高度,再请他做一块厚厚的牌子钉在十字架的中间,他本来也是我们的朋友。
  “这块墓志铭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地说。
  “不用,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我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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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