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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我不是

作者:卞毓方




  小时候迷恋文学,读得最开心的是名人传记;长大了侧身新闻,见得最多的是各行各业的名流;晚来舞文弄墨,写得最快意的也是世纪性或世界性的名家大腕。难怪,镇江的雨城先生来信问:
  “您骨子里是不是也有一种名人情结?”
  这个?嗯,叫我怎么回答好呢?如果说“一点没有”,不用说他,连鬼也不会相信。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活在这花花世界,谁能彻底挣断名缰利锁?但若说我写作就是冲着名利,绝对是天大冤枉。写作是爱好,写作是修炼。写作中不可避免地要出名,修炼的结果却愈来愈淡名,怕名,逃名。案头正好有一本美国作家马尔克姆·福布斯的《盛名之累》,拿过来略微翻了一翻,心头越发变得清明,澄澈。于是打开电脑,在荧屏上即兴敲打一篇随感,算是对雨城先生,以及喜欢我,关注我文字的读者的一份回答。
  文章题名《幸亏我不是》,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写道——
  “幸亏我不是李敖,我的体温一向正常,偶尔头脑发热,从没有超过38℃;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也不会像他那样傻逼,公开宣称‘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从而把自己暴露为天真的公众和盲目的批评家的箭靶。
  “幸亏我不是钱钟书,我是人,不是猴,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人专门留神我的尾巴;我喜爱清净,讨厌应酬,我有我行我素的自由,即使拒绝住在隔壁的当代司马迁、韩愈的造访,也不会被人捅上报端。
  “幸亏我不是胡适,空有一大堆朋友,而没有几个知音;我谨守家庭之道,不向陌生的、毫不相关的人员开放,我不要那种名士派头,不要;我的身价不值几文钱,不必扣心有人在背后冒称‘我的朋友卞毓方’。
  “幸亏我不是章太炎,谬忝文人行列,有时难免附尚风雅,自命清高,但我的大脑始终保持足够的清醒,不会装神弄鬼,疯疯癫癫,更不会指着鼻子说自家就是‘神经病’!
  “幸亏我不是手朔,王朔动辄骂人,人也动辄骂他,骂来骂去很热闹,其实闹的是心。我么,并非正人君子,有时也偷偷骂人,我的音量小,扩散不开去;人有时也骂我,如同骂一只蚂蚁,他不好意思高声大嗓,自然也传不到我的耳朵。
  “幸亏我和刘晓庆、巩俐、张艺谋以及姜文等等当红的名角不是一路,我很坦然,出门无须带墨镜,也不用担心哪个角落会有摄像机窥测,更不用面对公众反复回答各式各样难以启齿的隐私。
  “林语堂是幽默大师,处处都要端着大师的架子,连讲演也不例外,他的名言‘男人的演讲,就好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可给他长了脸。话又说回来,台搭得那么高,我不知道他老人家F次还怎么表演?幸亏我不是他,幸亏!
  “贾平凹因《废都》而名声大噪,勾来若干追星族,据说愣是有痴心的女子千里迢迢跑上门,一见面就做激情拥抱状,吓得贾‘叶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哈哈,幸亏我不是他,幸亏!
  “二月河因《落霞》三部曲而一飞冲天,成了新闻媒体爆炒的对象,有消息说他‘在一个月内接待过四百多名记者’,真正是门庭若市。我的天!长此以往,他还怎么写作?他要是再也写不出好文章,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的角度,岂不都是大大地折本?哇噻!幸亏我不是他二月河,幸亏!
  “张爱玲天才横溢,孤芳自赏,十七岁就发出宣言:‘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我不是天才,我的柔情正好和她相反,我希望普天下的才女都能找到地梦中的白马王子。
  “上帝给了戴望舒一首传世的《雨巷》,巷中有‘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同时也搭配给他终生‘丁香一样的忧愁’。幸亏,上帝没有给我一首传世的《雨巷》,因而也就没有罚我没完没了地‘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冯友兰说:‘人必须先说很多话,才能保持静默。’从来就没有一个机会,让我尽情说上很多话,因此,我永远也不必保持静默。
  “徐志摩额头长得如何如何,眼睛长得如何如何,鼻子,嘴巴长得又如何如何,腰部、腿部长得又如何如何……,唉,人部死了多半个世纪了,至今还被人推来搡去,吆五喝六,评头论足。谢天谢地,我的长相只与卧室的镜子有关,出了门,谁也不会注意我的嘴脸。
  “亚里士多德说:‘忧郁是人类最有创造性的气质,是天才的同义词。’我也忧郁,但我不是亚里士多德,不必为此承担创造的大任。
  “卡夫卡梦见自己变成甲虫,他也真的被研究者当成了甲虫。我也常做怪梦,梦里摇身一变为恐龙,为帝王,为外星人,为美女……,但我没有义务告诉别人,我私下里偷着乐。……”
  稿子写作途中,电话铃轮番呼唤,有朋友的,也有听过我讲座的可爱的大学生的,我都是亲自去接,幸亏我还没有阔到让客人听家属或秘书的恶声恶气。最后一个电话,是儿子的,小两口在商场买东西,钞票没带足,急急如今,要老子立马送上。我二话没说,当即中断写得半半拉拉的文章,带钱出门。
  开车经过十字路口,一不小心就闯了红灯,交警挥手将我拦下,恍惚中,我想象我是名震天下的卞大才子,如媒体经常渲染的某某某、某某某,那位年轻的交警见了我赶忙一个劲地赔笑,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随后敬礼放行。——唉!这当口,交警他敬礼倒是向我敬礼了,跟着却拿右手两根指头轻轻一勾,示意我下车接受处理,我这才霍然而醒,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张三还是李四,然后迅速离座,恭恭敬敬地交㈩驾驶证,听凭处罚。
  (选自《散文百家》2003年第8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