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苦难与智慧

作者:朱 鸿




  大约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史铁生是我耿耿想见的一个人,思念源于他那篇关于清平湾的作品。我想见一见他,并不是要请教小说的技术问题,也不是钱钟书先生所调侃的吃了蛋还要看鸡的嗜好。我觉得他是一个有心的人,他的灵魂有一种锤炼之后的澄明,还有一种高贵的忧伤。这都是他的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当然也是他的作品引起了我想见他的愿望。我是善感的一个人,现实中的或艺术中的事,每每会打动我,于是近乎二十年之前我那充满忧伤的青春岁月就非常易于为史铁生的忧伤所浸润,随之汩汩地流泪,并感到了灵魂的净化和抚慰。当然也不仅仅是这样。我发现史铁生对生活留恋得极为深沉,甚至他认为清平湾的牛都知羞耻,有道德,而村子的男女老少则无不属良家。我十分惊诧,窃以为他在无意之间弄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信息,他的清平湾的暖色显然是黄昏的暖色。我独守这个发现,拒绝交流或传播,是出于对宇宙之中一种神秘力量的敬畏,也不愿让人骂我是诅咒史铁生。我多少也有文土相轻的毛病,对一般人的作品,通常只是品尝一下,知道其味就行了,可对史铁生的作品却兴趣强烈,能得到的一定要读。除了他的作品让我喜欢之外,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捕捉新的信息并想见他。我曾经思索,如果史铁生知道在西安有一个人这样关注他,而且是暗暗的和持久的,他大约很是反感;可惜他无法发现我并阻挡我。不过我想见他的意思也是淡若轻烟,飘若浮云,忽隐忽现的,然而这个意思似乎也特别顽强,一岁一岁地延续下来,没有消失。我知道,见一见是需要机会的,我遂等待着机会。
  实际上我所捕捉的信息是准确的,有史铁生的作品提供的证据。不过在清平湾之后,他显然已经战胜了自己。我的意思是,他曾经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死的悬崖,甚至就要纵身一跳,以摆脱身后的世界,可他却终于醒悟,决定要生,遂返回大地,从而看到了清平湾的美丽。醒悟的过程是漫长的,也是艰难的。也许只有史铁生知道,一个多么英俊、多么自尊、充满希望的青年,突然双腿废了,遂不得不靠轮椅在世间游移,这是怎样一种苦难。是的,史铁生的苦难是从双腿有病开始的。人类有形形色色的苦难,而史铁生的苦难则起于身残。
  苦难有时候真像大海,溺于其中的人,往往会由于难以承受其折磨而颓唐,而堕落,或是变得嫉妒和仇恨,甚至有的会图谋报复社会,若实在走投无路,便选择自杀。在我周围就有这样的故事发生,而苦难所造成的消极心理我则完全可以考量并愿意理解。在史铁生双腿有病的开始十年,他经常摇着轮椅把自己运到地坛。那是一个古老的祭场,不过史铁生进去的时候,它已经成了一个又破败又荒芜的园子,只有厌世或隐身的人才喜欢这里。史铁生显然是希望躲避喧闹的,躲避所有的人,甚至要躲避自己的母亲。他也知道母亲为自己的身残而忧伤,不过他无法做到安慰母亲或分担母亲的忧伤。母亲也知道儿子的煎熬,然而她难以有效地安慰儿子或减轻儿子的煎熬。如果史铁生离开家里的时候不是心平气和的,他的母亲便不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即使史铁生不烦不恼地走了,她也不能,她总是在史铁生出门之后要悄悄地到地坛去,想看一看儿子。史铁生不愿意遇到人,甚至是在落寞的园子里,他往往也要藏在树后或林中,这为母亲找他增加了难度。实际上有几次,他发现母亲在园子张望着,张望着,但她却终于未能发现史铁生,遂怅然而去。之所以母亲未见他还能走,是因为园子的气氛是正常的,母亲从气氛感到儿子还好,虽然她未见。如果儿子不好,那么园子早就会有一种惊异与紧张的气氛。不过她走,也是怅然的。史铁生躲避在古老而荒芜的祭场,竟连母亲也躲避,主要的原因,甚至唯一的原因,是他正经历着苦难的锻炼,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挣扎的状态,这仿佛蛇蜕皮,蝉脱壳,虎狼豺豹舔其创伤,总是隐蔽在角落进行的。禽兽都会维护其自尊,何况是人,何况是史铁生!也许这还不仅仅是一个自尊问题,它有可能是出于宇宙之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具有生命诞生的性质,或是要脱胎换骨就必须这样,因为它将导致人的根本变化。苦难有时候真像大海,史铁生溺于其中近乎十年,终于摆脱了沉沦之势。当然,他还从苦难之中掌握了智慧。至于苦难怎么变成了智慧,是用加减法,还是用乘除法,还是混合用之,他似乎省略了。不过总之,他是我知道的在世间同路而行的人之中唯一对死有研究的人,而他的结论则从实践获得。他是以见证死来研究死的人。他对死的研究,使他完全达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他凌驾于死之上,从而潇洒地生。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似乎有一种宗教的精神,使我易于想到释迦牟尼的信徒或耶稣的信徒。我以为,这是一种智慧,它使灵魂扔掉了庸常的累赘,变得澄明,充满了人之为人的纯洁。我所谓的有心,就是指这种经过一番历练之后才获得的纯洁;而史铁生则属于有心的人。多年之后,史铁生完全理解了母亲,也对母亲产生了一些负疚和懊悔,并深沉地纪念着母亲,这便是有心的表现。史铁生早就把对母亲的感情,扩而大之为对万物的感情,而这则恰恰是一种智慧。史铁生的苦难是从双腿有病开始的,他的智慧是从苦难开始的。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当然是想见的。
  机会出现在一个夏天的下午,大雨之后。我进入史铁生所居的社区之际,那里低凹的地方还洼着水,空中也有一种混合着花草与树木味道的气息,非常凉爽,有老人和孩子在路上且行且停。我敲了敲门,他妻子遂打开了,接着史铁生摇着轮椅出来,并迎我到客厅去。近乎二十年之间我想见的人,一旦坐在我的面前,我居然不知道怎么说和说什么才算合适。孔子曰:“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我便是这样考虑的。在中国人惯常的相互问候之际,我对史铁生突出的印象是,如果他站起来,一定很高大,很魁伟,他在街上碰到流氓或盗匪,一定会有勇为。他也有静气,偶尔的一个手势,还带出了一种领袖的风采。他的身体仍然是麻烦的,他告诉我:他每星期做两次透析,搞得人非常疲倦。透析就是把血液抽出来,消除其中的毒素之后再输进去。消除血液中的毒素,也会消除血液中的一些营养,所以会疲倦。他解释自己的身体,就像解释叶的光合作用或冰的物理变化,是没有忌讳的,这便是达观。讨论我和他共同认识的一位作家的小说,他有一点儿兴奋,并对其有可能的成功表示期待。零零散散,任其自然,就到了我应该离开的时候,遂起身告辞。史铁生摇着轮椅一直送我,走过客厅,还继续走。我要出门了,遂站下,转过身说:“请你留步!”史铁生挥挥手,笑着说:“你走好,再见!”
  离开史铁生所居的社区,我便在北京消失了。不过我一直回味我对史铁生说的话:请你留步!严格分析,它属于弗洛伊德所指出的口误。在我的潜意识之中,显然认为史铁生是一个健康的人,否则不会那样用语,但那样用语却有失推敲,它当然也是在我设防不严之际自己涌出的,总之是难免有一点儿唐突与冒犯,并害怕刺激他。我也久久想起他的客厅,地板是不加修饰的水泥地板,桌椅都是旧的,由于住在一楼,光线显得黯淡。然而刘梦得有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孔子有言:“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还感到上帝的伟大!上帝常常给金玉似的身体装满了败絮似的俗气,让这种人到处展示自己的浅薄与卑劣;反之,常常给疾疴之躯注入灵性,并让这种人静静地放射自己的光芒。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旨意,是要造成悬殊的反差吗?若是,那么这种反差的作用何在?难道是要启示:瞧,人的能量多么巨大,疾疴之躯都会修成澄明的灵魂,难道强壮之身不能吗?不过也可能是这样的启示:苦难并不是幸福的绝路,如果你愿意,那么苦难还培育智慧呢!然而这都是我的一点儿猜测,窃以为我愚笨的脑子是不能提供优秀思想的,请包涵,请原谅!
  (选自《散文》2003年第6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