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苦难与智慧
作者:朱 鸿
实际上我所捕捉的信息是准确的,有史铁生的作品提供的证据。不过在清平湾之后,他显然已经战胜了自己。我的意思是,他曾经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死的悬崖,甚至就要纵身一跳,以摆脱身后的世界,可他却终于醒悟,决定要生,遂返回大地,从而看到了清平湾的美丽。醒悟的过程是漫长的,也是艰难的。也许只有史铁生知道,一个多么英俊、多么自尊、充满希望的青年,突然双腿废了,遂不得不靠轮椅在世间游移,这是怎样一种苦难。是的,史铁生的苦难是从双腿有病开始的。人类有形形色色的苦难,而史铁生的苦难则起于身残。
苦难有时候真像大海,溺于其中的人,往往会由于难以承受其折磨而颓唐,而堕落,或是变得嫉妒和仇恨,甚至有的会图谋报复社会,若实在走投无路,便选择自杀。在我周围就有这样的故事发生,而苦难所造成的消极心理我则完全可以考量并愿意理解。在史铁生双腿有病的开始十年,他经常摇着轮椅把自己运到地坛。那是一个古老的祭场,不过史铁生进去的时候,它已经成了一个又破败又荒芜的园子,只有厌世或隐身的人才喜欢这里。史铁生显然是希望躲避喧闹的,躲避所有的人,甚至要躲避自己的母亲。他也知道母亲为自己的身残而忧伤,不过他无法做到安慰母亲或分担母亲的忧伤。母亲也知道儿子的煎熬,然而她难以有效地安慰儿子或减轻儿子的煎熬。如果史铁生离开家里的时候不是心平气和的,他的母亲便不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即使史铁生不烦不恼地走了,她也不能,她总是在史铁生出门之后要悄悄地到地坛去,想看一看儿子。史铁生不愿意遇到人,甚至是在落寞的园子里,他往往也要藏在树后或林中,这为母亲找他增加了难度。实际上有几次,他发现母亲在园子张望着,张望着,但她却终于未能发现史铁生,遂怅然而去。之所以母亲未见他还能走,是因为园子的气氛是正常的,母亲从气氛感到儿子还好,虽然她未见。如果儿子不好,那么园子早就会有一种惊异与紧张的气氛。不过她走,也是怅然的。史铁生躲避在古老而荒芜的祭场,竟连母亲也躲避,主要的原因,甚至唯一的原因,是他正经历着苦难的锻炼,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挣扎的状态,这仿佛蛇蜕皮,蝉脱壳,虎狼豺豹舔其创伤,总是隐蔽在角落进行的。禽兽都会维护其自尊,何况是人,何况是史铁生!也许这还不仅仅是一个自尊问题,它有可能是出于宇宙之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具有生命诞生的性质,或是要脱胎换骨就必须这样,因为它将导致人的根本变化。苦难有时候真像大海,史铁生溺于其中近乎十年,终于摆脱了沉沦之势。当然,他还从苦难之中掌握了智慧。至于苦难怎么变成了智慧,是用加减法,还是用乘除法,还是混合用之,他似乎省略了。不过总之,他是我知道的在世间同路而行的人之中唯一对死有研究的人,而他的结论则从实践获得。他是以见证死来研究死的人。他对死的研究,使他完全达到了这样一个高度:他凌驾于死之上,从而潇洒地生。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似乎有一种宗教的精神,使我易于想到释迦牟尼的信徒或耶稣的信徒。我以为,这是一种智慧,它使灵魂扔掉了庸常的累赘,变得澄明,充满了人之为人的纯洁。我所谓的有心,就是指这种经过一番历练之后才获得的纯洁;而史铁生则属于有心的人。多年之后,史铁生完全理解了母亲,也对母亲产生了一些负疚和懊悔,并深沉地纪念着母亲,这便是有心的表现。史铁生早就把对母亲的感情,扩而大之为对万物的感情,而这则恰恰是一种智慧。史铁生的苦难是从双腿有病开始的,他的智慧是从苦难开始的。对于这样一个人,我当然是想见的。
机会出现在一个夏天的下午,大雨之后。我进入史铁生所居的社区之际,那里低凹的地方还洼着水,空中也有一种混合着花草与树木味道的气息,非常凉爽,有老人和孩子在路上且行且停。我敲了敲门,他妻子遂打开了,接着史铁生摇着轮椅出来,并迎我到客厅去。近乎二十年之间我想见的人,一旦坐在我的面前,我居然不知道怎么说和说什么才算合适。孔子曰:“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我便是这样考虑的。在中国人惯常的相互问候之际,我对史铁生突出的印象是,如果他站起来,一定很高大,很魁伟,他在街上碰到流氓或盗匪,一定会有勇为。他也有静气,偶尔的一个手势,还带出了一种领袖的风采。他的身体仍然是麻烦的,他告诉我:他每星期做两次透析,搞得人非常疲倦。透析就是把血液抽出来,消除其中的毒素之后再输进去。消除血液中的毒素,也会消除血液中的一些营养,所以会疲倦。他解释自己的身体,就像解释叶的光合作用或冰的物理变化,是没有忌讳的,这便是达观。讨论我和他共同认识的一位作家的小说,他有一点儿兴奋,并对其有可能的成功表示期待。零零散散,任其自然,就到了我应该离开的时候,遂起身告辞。史铁生摇着轮椅一直送我,走过客厅,还继续走。我要出门了,遂站下,转过身说:“请你留步!”史铁生挥挥手,笑着说:“你走好,再见!”
离开史铁生所居的社区,我便在北京消失了。不过我一直回味我对史铁生说的话:请你留步!严格分析,它属于弗洛伊德所指出的口误。在我的潜意识之中,显然认为史铁生是一个健康的人,否则不会那样用语,但那样用语却有失推敲,它当然也是在我设防不严之际自己涌出的,总之是难免有一点儿唐突与冒犯,并害怕刺激他。我也久久想起他的客厅,地板是不加修饰的水泥地板,桌椅都是旧的,由于住在一楼,光线显得黯淡。然而刘梦得有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孔子有言:“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还感到上帝的伟大!上帝常常给金玉似的身体装满了败絮似的俗气,让这种人到处展示自己的浅薄与卑劣;反之,常常给疾疴之躯注入灵性,并让这种人静静地放射自己的光芒。我不知道上帝是什么旨意,是要造成悬殊的反差吗?若是,那么这种反差的作用何在?难道是要启示:瞧,人的能量多么巨大,疾疴之躯都会修成澄明的灵魂,难道强壮之身不能吗?不过也可能是这样的启示:苦难并不是幸福的绝路,如果你愿意,那么苦难还培育智慧呢!然而这都是我的一点儿猜测,窃以为我愚笨的脑子是不能提供优秀思想的,请包涵,请原谅!
(选自《散文》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