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父亲的背

作者:周静书




  父亲的背,弓如弦月弯似犁。
  父亲生来也有正常人的背,是生活的重荷,压弯了他挺直的背。年少时,祖母曾反复对我唠叨:你父亲13岁就挑起了养活全家的重担。是的、上世纪40年代初,祖父患了如今看来算不了什么大病的痢疾,却因缺医少药,早早离开了人世。当时父辈兄弟中最大的是父亲,余下的是一群8岁以下的叔叔、姑姑,最小的叔叔不满2岁,嗷嗷待哺。祖母是清末典型的小脚女人,肩不能扛脚不能奔。于是生活的重荷,就压到了父亲稚嫩的背上。少年父亲特别早熟懂事,从此素食简衣,默默忍受生活的苦难,长年累月地上山烧炭,出市卖炭。30里外的东钱湖韩岭,成为他常年生活的驿站。半夜里,父亲弓着背从高山上挑下沉重的木炭,穿村过溪越过蒋家岭,早晨汗流浃背地抵达韩岭集市。中午卖完炭兑回米返回山村,又马不停蹄地上山去砍树、装窑、烧炭。听村里的老人说,有一个月,30天内父亲竟奔了韩岭29趟,创下了小山村赶集市的“吉尼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30里路来回肩挑背扛,含辛茹苦地养家糊口,父亲的背从少年时代就弯了下来,犹如他每天奔波的蒋家岭那么弓。
  儿时记忆中,父亲弯弓似的背形,总是那么深刻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50年代起,父亲有了自己的田,就不再常烧炭了。后来人了社进入了队。村里很多土地在隔着大山岭的奉化松岙。父亲那时已儿女成群,生活清贫。每当春插之际,父亲与村里所有农民一样,天不亮就起床,弓着背拔秧,弓着背挑秧,弓着背一步一步翻越45度陡坡500米高的黄泥岭。这15里山岭的羊肠小道,成了他生活的新旅程。夏秋时节,父亲又凌晨摸黑起来,背负一百多斤的秧苗,弓着瘦弱的身子,艰辛地翻山越岭到松岙。天刚蒙蒙亮,就面朝泥土背向天,弯腰弓背割稻种田。晌午一过,父亲又顶着烈日,肩挑二百多斤的稻谷,弯着疲惫的腰背,拖着沉重的脚步,爬过山岭回家。直到70年代末,父亲才告别翻越黄泥岭的生涯,那时有了绕道的公路交通,有了拖拉机和汽车装运的替代。而这30年爬岭沧桑,使父亲的背更弯了,犹如陡峭弓伏的黄泥岭。
  晚年的父亲,赶上了好时光,又儿孙满堂,按理该享清福了。然而,七十多年的人生历程,六十多个春秋的艰苦劳作,不仅铸就了他强硬的弓背,而且也进发了他强劲的生命之箭,他不停顿地劳作的生活惯性,已不能自制。面对生命般珍贵的青山绿田,父亲还是年复一年地弓着背爬山下地,日复一日地弓着腰肩挑背驮。虽然早已温饱的他已无虑生计,无须节衣缩食了,但他已形成了自己的思维定式:似乎人生应该不停地弯着腰爬山,不停地弓着背挑担。儿孙们少不了劝说,他总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直到身患绝症,医院平整的病床,却放不平他弓起的背,他仍念念不忘那生命般的山和地。大病初愈,父亲还是一天不断地上山下地,在生命的最后轨迹里,弯着腰,弓着背,自得其乐地竟顽强地又滑行了六载。或许这也是在遵循一种生活规律,如果违背了这种规律,也许就熬不住这六载。即使在病危时,医生测定他身上已无营养可言,而父亲的生命依然闪烁着耀眼的火花,他乐观地托付人帮他撒好种,播好秧,秋后他还要去收获。父亲的一生,虽然没有挺直的脊背,没有伟岸的身躯,却始终显示着一种刚劲的生命强力,一种辛劳为荣的意志和毅力,一种让人折服的人格魅力。
  父亲的背,弓如弦月弯似犁,这将成为我心中永不消逝的烙印。我蓦然感悟,父亲的背,是家乡众多父老乡亲的背,同样的生活磨难,同样的生命轨迹,同样的勤劳艰辛,铸就了同样弯弓的背,好如“克隆”着周围一座座高高弓伏的峰峦和峻岭。他们的生命,深深地融入了家乡的那一片青山绿水。
  (选自《文学港》2003年第6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