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父亲的胸怀

作者:范文静

亲爱的爸爸:
  您还好吗?女儿时刻都惦念着您。
  爸爸,从寄来的照片看,您比去年更老了,我知道您的老是缘于繁重的农活儿,更缘于与您相濡以沫28年的母亲的逝去。就在去年的初冬,母亲刚刚50岁的生命被可恶的疾病夺走了。母亲的病来得那么突然,她的生命消失得那么迅速,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母亲的逝去,对我和弟弟来说是失去了生养我们的慈母,我们的伤痛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对您来说,不仅是失去了一位亲人,更是失去了相互搀扶的伴侣,您的痛苦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母亲刚刚过世的那些天里,原本沉默的您更加无言,其实我多想让您随我一起赴新疆,让我照顾您,可是面对刚刚生了孩子的弟媳和还有一脸稚嫩的弟弟,我实在无法开口。
  其实,我并不是您的骨肉,可是您却给了我一个父亲最深的爱。28年前,当我的生命还是个胚胎的时候,母亲便因受不了封建家庭的奴役与挑剔,挣脱苦海逃回了娘家。受了封建思想熏陶的外公,怎么也不愿让身怀有孕、肚皮一天比一天大的女儿住在娘家,便四处托人为母亲说亲。于是您——因女方嫌弃木讷而离异的人与母亲走到了一起。不久,母亲便生下了我,奶奶因我是女孩儿,又不是您的骨肉,想送人,可您笨拙地抱着我,说:“谁说她不是我的孩子!只要她生在我屋里,吃了我的饭,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就这样留下来。
  在我3岁的时候,妈妈生了弟弟,村子里的人都说您好福气,您笑笑,骑在您脖子上的依然是我。记得您在生产队喂牲畜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晚上,我闹着要跟您到饲养室去睡,妈妈怕我闹,不让去,可您不愿意看见我哭,我就骑着“大马”到饲养室去睡。半夜我醒来发现没有妈妈,又哭着要回家找妈妈。您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又把我扛回了家。在我长大后的今天,村里仍然有长辈说我是在您肩膀上长大的。
  上学后我每年都会有漂亮的新衣服,那时候我从来都不去思考这些衣物给你们带来的经济负担。上初中后,因为住校要带一周的干粮,于是,您和母亲总是轮换着骑自行车在40里的土路上颠簸,我因此成为住校期间父母探望次数最多的学生。
  一个夏天,我们正在上课,我突然看到了母亲。我走出教室,母亲拉住我的手对我说:“他要来看你,是你的生父……”顺着母亲的目光,我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位与您年纪相当的陌生男子,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朝后退了几步,说:“不,我不认识他。”返身跑进了教室。我的心乱极了,也恨极了那个人,甚至有些恨母亲,是他们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13岁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身世。当暑假来临的时候,您像往常一样来接我,并且在集市上为我买了套衣服。我在心中悄悄地比较着此前的您和现在的您,但是您一如既往。就在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的时候,有一天妈妈不在,您悄悄对我说:“那个人要认你要领你,别跟他去好吗?”我没有作声,因为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件事,好在以后他再也没找过我,否则,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因血缘而冷落了亲情,辜负了您对我的爱。
  初中毕业时,我报考了学费较低的职业高中中西医班。开学时,您亲自背着行李,把我送到学校,报完名后您便急着回家。望着您渐远的背影,我差点儿掉下眼泪。我的学费是您东拼西凑借的,往后的六个学期里,您还要担负一个职高生的花销。您其实可以不用这样操心的,几年前您有机会卸掉这个负担,可是您没有。学校的饭票是用钱买或者用粮食换,我们只能选择后者。家和学校中间要倒一次车,但您不辞辛劳,每学期都跑几趟,总是来去匆匆,毫无怨言。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您的一次露宿。那次给我送粮食时,您把身上的钱全掏给了我。上车时我突然想起您没有吃饭,便给您买了一个肉夹馍。问您有没有钱,您说有,但到了西峰,您因无钱买票被售票员推下了车。异地他乡,举目无亲,您在初冬的冷风中在街上转到深夜,最后在一个橱窗下面蹲到天亮。清晨,您饿着肚子磨破嘴皮子,才有一位好心的司机将您拉到家。后来,我从母亲口里知道这件事,泪水夺眶而出,我的心在疼痛……
  毕业后,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城市,虽然路途遥远,但是从别人代写的信里,我看到了您与母亲对我的牵挂。1999年底,我携新婚的丈夫回到家中,不善言辞的您在饭桌上不断地往我们碗中夹菜,脸上露着由衷的笑容,我知道您对女儿的婚姻十分满意。我以为等到条件成熟就可以把你们接来颐养天年了,可是噩耗传来,母亲患上了急性白血病。当我日夜兼程赶回家中时,看到了我时刻担心的母亲和消瘦的您。4个小时后,母亲停止了呼吸。那一刻,我的心被伤痛击得粉碎,我扑在您怀里,放声大哭。您搂着我喃喃地说:“孩子,一切都是天意,天意……”我抬起头,看见您脸上纵横的泪水,于是我止住了悲声,我不能让自己的哭泣加重您的痛苦。28年的相濡以沫、形影相伴突然缺失了,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您而不是我。我很后悔在母亲的葬礼后因逃避没了妈妈的家而整日在亲戚家奔走,我知道您很孤单,需要陪伴。在三姑家的一天下午,下着雪,我突然很想妈妈,很想您。当我不顾三姑阻拦带着一身雪花站在您面前时,我看到了形影相吊的您正从花生壳里一粒粒取出花生米,烧得通红的铁炉旁边只有您一个人,原本该有纳着鞋垫儿的母亲在炕上陪您说话。站在您面前,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吓得您满手灰尘地站起来:“我娃不哭,我娃不哭,爸好着哩……”临走时,我拿着行李和您并肩走着,我不敢看您的脸和眼,那张脸全是皱纹,那双眼满是牵挂和不舍。上了车我回过头,汽车已远远撇下您,您那么孤独,那么苍老!转过脸,我的抽噎充满了车厢,引得四邻侧目,而我却泪雨滂沱。
  现在,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不知道您可否习惯了没有母亲照料的日子?曾经当面对我许诺会来照顾您帮您缝补浆洗的小姑可曾食言?这一切,本来是做女儿的本分,可是,异乡与家乡山高水远,任我的针线纫得再长也无法缝制您那往年由母亲料理的衣裳。爸爸,您可因此而责怪过您的女儿?可曾后悔当初让女儿展翅远飞?爸爸,母亲的一生都是在黄土高原那块贫瘠的土地上度过的,她没能看看外面的土地,也没能站在摩天大楼顶端鸟瞰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这成为我心中一块不能触及的伤疤。所以爸爸,我希望您走出来,替妈妈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为妈妈过一过那没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让我负疚的心也得到一丝宽慰。
  亲爱的爸爸,照顾好自己,让女儿有个完成心愿的机会,好吗?
  祝您安康!
  不孝女叩上
  2002年12月26日
  (选自《当代青年》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