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父爱如禅

作者:倪新宁




  我感到一只手轻轻地却又深深地一下一下地推着我。睁开眼,朦朦胧胧中,父亲如冬晨河岸的枯树桩般正站在我的床边。我懵懂着爬起来,周围的鼾声起伏如小河的波浪,别的新生还在甜美地睡着,远大而美好的前程为他们的梦乡舒展开怎样一幅幅海阔天空的画卷哪!本来我也同他们一样,不,我以比他们更优异的成绩考入这所名牌大学,比他们更有权利梦想美丽的将来,但我却由于先天性心脏病而不得不等待严酷的“判决”——鉴于我的病情,校方坚持必须经过医院专家组再次严格体检认可后方能正式接收。前途未卜,世路茫茫,一种世界末日之感包围着我,心中自是一片荒凉与凄苦。
  呆了许久,我颤抖着对父亲说,你不能等我体检后再回去吗?话音里分明已带着哭腔。父亲掏出一支烟,却怎么也点不着。我说:“你拿倒了。”父亲苦笑,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我突然发现地上一堆烟头,哦,半夜似醒非醒时闪现的那明明暗暗的星火不是梦境,父亲定是——夜没合眼吧。
  父子相对无语。
  “我有事的,真的有事。”父亲局促地说,拿烟的手抖动着,一脸的愧疚。“我,真的必须赶快回去,不能在这儿呆三天等体检结果的。4点子,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烟烧到了尽头,父亲的手烫得哆嗦了一下。“你走吧!”我突然恶声恶气地说,“不就是个大学吗?上不上的无所谓。”父亲的头缓缓抬起,凝视着我,有什么东西在父子之间无声地流淌着。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父亲才低声说:“不敢再耽搁了,我走了。你快睡下吧。”
  父亲仓皇地逃离了。我还是禁不住追送父亲。下楼梯时,明亮的灯光下父亲如蒲公英般的白发赫然刺痛了我的双眼。一夜之间,父亲苍老了许多。
  父亲回头发现了我,低声却严厉地说了一句:“回去!没事的,我没事,你也会没事!”然后扭过头疾步而去。我的头脑中一片茫然,还是身不由己地追赶父亲。偌大的校园一片阒寂,只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角落里哀怨着不尽的凄凉。我努力地捕捉着昏黄路灯下父亲的背影,多么希望父亲再回一下头,更希望他改变主意留下来——父亲再没回头,尽管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尽管有一刹那甚至要停下来,然而父亲还是一阵风样消失了……
  转身回返的瞬间,我委屈、怨怼的泪水夺眶而出——父亲,孩儿多么希望你能陪着度过这漫长难挨的三天哪!在决定儿子命运的关键时刻,你却惶惶地逃避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你一个普通工人急赶着回去处理,而把你的爱子独自抛弃在这非常时刻呀?
  苍天有眼,我总算勉强通过了体检这一关,连夜把电话打回家,母亲高兴得语无伦次。我让妈把电话给父亲,母亲说:“你爸听到了,他欢喜得流了泪呢!”我坚持让父亲接电话,我要让父亲亲:耳听到独自闯过了体检关已成为名牌大学学生的儿子的声音。我不仅要让父亲高兴,还要让他为他的逃避而愧疚。
  母亲的声音有些呜咽了:“你爸他,他不能接电话,他,他……”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爸怎么啦广电话中传来父亲倔强的声音:“别瞎唠叨,我没事,没事……”接着是一阵呼啦啦的响动,父亲终于气喘吁吁地接了电话。我急切地问道:“爸,你,你怎么啦?”“你放心,我没事,真的没事,你只管安心读你的书。我说了,你会没事的,往后也会没事的……”
  我还是知道了,父亲不但扭伤了腰,而且为了我他险些把老命都搭上了。我们市发电厂高达一百多米的大烟囱需要人从上面爬进去清理,尽管标出3000元的高价,还是没人愿冒生命危险去揽这差事。就在送我到学校的前两天,父亲得知了这消息,便背着家人去揽下了这赌命的差事,毫不犹豫地与电厂签下了死伤与厂方无关的“生死文书”。
  父亲,儿子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赶回去了。那时离你为儿去电厂卖命只有25个小时了(电厂在25小时后停机13小时,父亲必须在这13小时内清理好烟囱),而火车运行就需23小时20分钟。赶到火车站和下了火车再赶到电厂只有1小时40分的时间。你在儿子床边坚持到了最后一分钟,几乎是忍着生离死别之情离开了我。而你是舍不得搭出租车的,你的两条腿必须如钟表的指针精确地度量时间。
  原来父亲早已打听好了,即使我现在能坚持大学学习,一年后也必须进行心脏手术,手术的费用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父亲是在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啊!
  我的心被父亲的心撞得发烫、发痛,热泪奔涌如波决堤。木讷的父亲不会对我讲这些的,我亦无言以对。人世间越是深越是厚的情感,往往越是难以言说的——父爱如禅,只能悟。
  (选自《人间方圆》2003年第3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