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我的奶奶埋在公路边的一个松林里，在松林与公路之间，是青郁的甘蔗地。由东往西，沿着公路，是一连串有趣的地名：平良、雷花、武帽、英才、锣墟、团结、淝阳、英墟、灵马……我奶奶是埋在英才的墓地里。英才是一个生产队，七八排平房，每排平房住六户人家，——那是以前，现在没有那么多人了，办奶奶的丧事的时候，全生产队的人都来了，又加上亲戚朋友，也才坐满五桌。
　　有点尴尬的是那个小姑娘也来了，奶奶曾经希望我能娶她为妻。
　　只是一个黄土堆罢了，长长的，不圆也不方，前边和右边都有老坟，后边和左边是松树、枫树、苦楝树和荆棘，那棵枫树上还有一个大大黑黑的蚂蚁窝。奶奶是埋在了墓地的东北角上。
　　丧事其实是当成喜事来办的，因为奶奶已经九十五或者九十六岁了，但几个姑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小辈都没怎么哭，只是在最后即将分别的时候，在奶奶的坟头，兄弟姐妹们握手告别，那时即便是一直没有哭的丽辉姐都哭了，而且还是哭得那样伤心。我想她并不是为奶奶而哭的，而是为我们，为我们自己。
　　那时是初春，还未到清明。可到了清明也不能去拜祭，说是得转了年才能去。夏天下雨时就忍不住会想奶奶一个人在那儿冷不冷、闷不闷，坟头上的土有没有被雨水冲走，虽然奶奶和我的感情并不是特别好。
　　陶潜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那是大话，至少我是这样看的。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常常很害怕关灯后又还没能睡着的那一小截夜晚，因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想到自己死后是不是也是这样地躺着，四周漆黑一片。那时就很无助，也很害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终究要死，终究要被埋在土里，终究要不存在。
　　后来知道想这些是无益的，也不会有结果，就控制自己不想。或者转而去想一些快乐的事，比如今天又来了一个漂亮的女老师，或是诸如此类。
　　顾城说：“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只切除了生命，甚至不留下伤口，手术后的人都异常平静。”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与之相类的，或许我应该反过来说，是顾城与史铁生与之相类，是古罗马皇帝奥勒留说过的那段话：“何谓死亡?它是喧嚣的感觉活动的中止，是动摇不定的欲望的中断，是跌跌撞撞的思想的却步，是疲惫不堪的身体的解脱。”
　　或许真的如他们所说，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而是一种解脱，但我仍然害怕那些漫长的失眠的夜晚，害怕病痛，害怕看到别人的死亡，更害怕自己的死亡。
　　我知道永生最终仍会成为一件可怕的事，我仍然幻想着能永远地活下去，即使我会成为西比尔，那个老而不死的女人，但我仍然乐于去承担这生的痛苦，而不愿去享受那死的欢乐。
　　这或许是一件幸事。看到报纸上说，日本有许多自杀者，在网络上商定了自杀的方式和地点，然后一同去结束自己的生命。至少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渴望着活下去，渴望阳光、风、绿的田野、婴儿的哭声……渴望着一切唯有活着才能拥有的美丽、平凡甚而丑陋。
　　但死是不可避免也无法避免的，如果上帝真的给我们布置了一项作业，那么我相信这项作业就是让我们学会如何去面对死亡，然后在死时把这项作业交给他，及格的人上天堂，不及格的人下地狱。
　　我相信很多人会下地狱，——或许所有的人都会下地狱，只有傻子能上天堂，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试图去弄清楚何谓死亡，像《铁皮鼓》里的那个奥斯卡，在他母亲去世时，他想道：“我同她一样安静，虽然不像躺在一口棺材里的她一样不再呼吸。”
　　又有谁能真正地弄清楚何谓死亡?那些肉体，虽已被木头包裹，但最终仍不免成为蛆虫的乐土，我们所有的对死亡的想象，都要归结到这恶心而冰冷的场景上。
　　曾经在《太平广记》上看到一则故事，说有一个裴姓男人，参加丈母娘的葬礼，竟然喝醉了酒，被埋在坟坑里，数日后才挖出来，虽已奄奄一息，毕竟还是活转过来了(如果不活过来，自然无故事可言)。他说，看到下面有一幢柏木造成的大房子，富丽堂皇，家庭里那些已死去的人都住在那儿，天天摆酒设宴，欢乐无比，那些婢女们也不用做事，日复一日地“连臂踏歌”，那歌词唱道：“柏堂新成乐未央，回来回去绕裴郎。”
　　“柏堂新成乐未央”，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死亡的最快乐的想象。
　　我已学会忘却，我知道死亡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边，但我已学会忘却。忘却是一件快乐的事。假如有人进而拿与死亡有关的事来向我求教，那么我更愿意把那个“柏堂新成乐未央”的故事告诉他，虽然我确确实实地知道，死亡无所不在，它是我们生命的背景，它在未来的某一刻等着我们，像一个潜伏在森林里的强盗，它劫夺我们的生命，我们无法确知那一刻还有多久，可能是一百年，也可能就是下一秒钟。
　　死亡让我知道我不应该去奢望未来，只能把握现在。
　　金克木说：“空如有，弱而寿。无名，无实。非净，非垢。咄!臭皮囊，其速朽!”
　　(河北追青摘自2004年2月《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