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猪
作者：巴 金
最近在重庆沙坪坝，我常常看见一群一群的白猪被人赶着走过正街。这些猪大概是走向屠宰场去的，它们自己或许明白这件事情也未可知，我这个猜想是从它们赖在路下不肯前进的举动上来的。
自然也有人说，猪不肯走路，是因为它们身躯过于肥胖，走路不便，或者只是因为猪是“懒”动物。他们的说法也许有道理。不过我每次看见赶猪人拿着竹片打在猪的背上，听见猪的怪叫声，又看见白毛上绽出的一条一条的血痕，我总要想，这些猪一定不愿意到刑场去吧。
我们有一句俗话：“蝼蚁尚且贪生，”那么即便是一条猪，它也一样知道爱惜生命吧。
可是世界却少有不被宰割的猪。猪似乎就是为着做人的食料而生的。猪被人养着，结果是被人吃掉。有个诗人曾经感叹地写过：
看见猪，就想吃，
蠢哉猪也！
据诗人看来，猪被吃，是它自己的错。我也明白诗人的意思。的确，要是猪的肉不肥美，绝不会有人看见猪肉就流口涎。
但是若说看见猪就想吃，这话也有问题。我有几次走过人们养猪的地方，看见好些猪拥挤在猪圈里，一身灰黑色，头上背上全是脏水，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拿鼻子和嘴到处碰来碰去，哼着不成腔调的怪声音。我当时即使肚饿，我也不会想吃它们。看见猪，就厌恶，这样说，倒更近于真实。如果我们再想到猪是人的食料这一事实，那么看见猪，起怜悯心也是可能的。
我吃猪肉，但是我厌恶猪。生活在污秽里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吃着睡着，睡着吃着，把自己养肥，以便给人们作食料。这样的东西我无论如何是不能爱的。
据说牛进屠宰场会掉眼泪，而且要向屠夫双脚下跪。也有人为了这个就不肯吃牛肉。我不知道这是否事实。不过我从没有听见人说起猪流眼泪的话。那么猪大概是糊里糊涂地被杀掉，吃掉的吧。我说猪不肯走向刑场，恐怕只是我个人的猜想。
在桂林城里我见过人们抬着猪在街上走。看那被抬着的猪的样子，似乎它很舒服，比那些被赶被打的猪舒服得多。被抬着的猪若能思想，它也许会说出它比别的同伴幸福的话。不过在我们人看来，无论安适地被抬着也好，或者痛苦地被打着也好，押送刑场被宰杀，总是一样，后来做成菜被人们吃进肚里也是一样。
作了猪除去被吃而外，再没有别的更好的命运。
那么猪为什么还要吃着，睡着，养肥自己，准备给人们饱餐一顿呢?
我又想起了诗人的“蠢哉”两个字。
七月二十五日
(选自《龙·虎·狗》，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版)
作品解读：
我们家乡有个谜语：“吃喝屙尿困，待死挨一棍。”(“困”就是“睡觉”的意思，鲁迅先生的小说《阿Q正传》用过这个词。)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猪”，表明了大家对“猪”的态度。巴金先生的《猪》一文，大约表现了相同的意思。
作者在这篇文章中反复申述猪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浑浑噩噩地生活，最后不免做了别人的盘中餐。而作者书中提到的牛就不是这样的。用牛耕地的地方大约都有这样一句谚语：“牛知死不知力，猪知力不知死，”就是说猪每天要想法避免劳动，但不知自己通往死亡的路。而牛则相反，它每日辛勤地耕作，而到了屠宰场，它就默默地流泪，因为这个，牛得到了更多人类的尊重。
如果我们知道这篇文章的背景，我们就能体会出作家更深一层的意味。那时，日本人正在肆虐地侵略中国的领土，而许多人还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知道反抗，不知道觉醒，作家对这种类型的人提出了严正的批评。
我们现在也可能会从这篇文章中学到许多东西。
(选自《解读巴金经典》，花山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