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大旨言情——《红楼梦》情之解读
作者:曹志平
按原著意思,《红楼梦》又称《石头记》、《情僧录》和《风月宝鉴》。这印证了作者所言:本书“大旨言情”。一个“情”字,贯穿全文,是显而易见的“文眼”。宝玉作为核心人物承担着解说全书主旨的任务,他就是那个“情僧”、那块“石头”。围绕宝玉,作者设置了一个由若干男女人物组成的形象体系,他们从各个侧面揭示了作者对“情”字的认识,丰富着宝五的形象,阐述着全书的主旨。
依对情感的态度,《红楼梦》中的人物大致可分为男女两类。男人的情感态度大都主动、积极,女人的情感态度大都被动、消极,个中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成因。作者称为“痴男”、“怨女”,贾宝玉则用孩子气十足的话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则是泥做的骨肉。他们组成一个完整的形象体系,共同诠释着作者的情感立场与情感态度。
宁国府贾敬,可称“绝于情”。身为长房长子,虽高母在堂,儿孙绕膝,仍执意弃家修道,是极端的不负责任。魏晋人称“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贾敬显然没有达及“太上”的境界。他的死是因为偷吃仙丹,妄图撇下同道,一人升天,这肯定是极端自私的行为。情感以共通和共同为至高境界,自私是情感的对立面,因此,贾敬于情不是“忘”,而是“绝”。
现任族长贾珍,可称“纵于情”。贾府之中,唯他为大。与儿媳妇偷情,致秦可卿夭亡。只有贾珍,才有胆量敢把那丧事办得惊天动地、无人能管。至于与两个小姨子不清不楚、居丧期间公然聚赌等等情状,更是无法五天。一己之“情”,作如此夸大,则贾珍之“珍”无论是“珍惜”之“珍”,还是“真假”之“真”,都已经构成对“情”的反动。
荣国府贾赦,可称“肆于情”。和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贾珍相比,这位做大叔的有些等而下之。只要看他夺古扇打贾琏一段,已是丑态百出;至于胁迫鸳鸯做妾一段,更是变本加厉。贾珍做事,不论为情人还是为朋友,还有一个“情”字;贾赦做事,就只为一个“欲”字了。
贾琏是“滥于情”。用贾母的话讲,这位大公子是“不管香的臭的,都往自己屋里拉”。他不是靠大脑,而是靠下半身生存。肤浅、短视、怯懦、自私的情感态度,令这个外表堂堂的人实在乏善可陈。
贾蓉是“乱于情”。“情”为天伦,绝不可乱。但贾蓉不仅和风姐不明不白,还与父亲同时并背着父亲和两个小姨不清不楚,实在是无耻之尤!
贾芸是“巧于情”,如果情需要用手段争取,而非用真心面对,能有真情吗?蒋玉函是“多于情”,他和宝玉甫见一面便解腰带以相赠,未免轻率。宝玉挨打,起因之一就是因为这位情哥哥不知跑到何处又碰上了哪位情哥情妹,则情宜专不宜滥就是当然之理。
至于薛蟠自是不及情,而贾瑞更是只有“欲”没有“情”了。
在佛教概念中,“色”是世间万物,“情”是对世间万物的情感。如果“情”在万物间流连,像贾赦迷恋古扇一样,就是执著于假象。因为“情”应另有归属,归属于天地精神,化身大同,方有境界可言。上述诸人专注于“色”,应该就是作者所谓的“色鬼”,体现着“情”的否定意义。被称为“混世魔王”的贾宝玉原本就是这样的“色鬼”。秦钟、宝玉被认为是一人两面,自不必讲,就是其他男人的毛病,宝玉也基本全齐,用王夫人的话讲,“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疯傻傻,只休信他。”只是在与黛玉相爱的过程中,他的情感态度才得以不断升华;在目睹众女子百花凋零的结局后,他的情感境界才产生了深刻变化。
言及众女子的情感态度应先说王熙凤。凤姐儿是“工于情”。这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不仅在外场上工于心计,在情场上同样工于心计。和别的女子不同,她的情感态度很主动,甚至可以玩弄众多男人、女人于股掌之间。这样主动、精明的情感态度换来的最终结果,是贾琏一纸愤怒的休书,所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别人的悲哀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暗合“原应叹息”)等是无奈,凤姐儿的悲哀是自找还是自保呢?关键在于她这种攻击性的自我保护没有成功地保护好她自己。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她的手下败将贾琏最终掌控了她的命运。在那个时代,“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定局,似乎无可逆转。
最悲惨的是秦可卿。秦可卿是“殉于情”。“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经曹雪芹删改后的《红楼梦》没有了“遗簪”、“更衣”以及“淫丧天香楼”等文字,我们只能设想她与贾珍之间发生的故事。应该是她动了真情,投入了包括生命在内的全部,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轰轰烈烈的葬礼,如此而已。因此她的名字叫“情可轻”。
迎春是“木于情”。她只能消极地接受命运的拨弄,木然忍受冤屈,哭都不敢出声,情感深蕴内心从来未曾发放。至于惜春更是不敢动情,小小年纪,冷若老尼,令人大感痛惜。没有情感经历,能够悟透人生?应该是件不可能的事。
妙玉是“洁于情”。身为带发修行人,她不仅未褪凡心,而且格外挑剔。凡心难褪不是她的错儿,她的错儿在于“过洁世同嫌”。对洁的追求让她的情感态度只有朦胧的暧昧。除了冷眼,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晴雯也是这么一位,她对袭人、麝月等人与宝玉之间的混乱情感只有蔑视,却偏偏替人担了一个足以致自己于死地的虚名。
李纨是“定于情”。这位青春寡居的妇人竟有如止水一般的内心。古代妇女的诸般美德聚集在李纨一身,她似乎是最值得赞美的一个人。但赞美背后是几十年荒废的青春,几十年的青春怎么能形同“槁木死灰”?她赢得了别人的赞美,赢得了“凤冠霞帔”,丧却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那所谓“凤冠霞帔”只是“枉与他人做笑谈”而已。但有情而能定,李纨的消极人格有着绝对伟大的力量。
薛宝钗是“达于情”。她似乎是一个成功的自我保护者,她的消极的情感态度体现为一份成熟和精明。“人云藏愚,自谓守拙”,她压抑自己的内心情感,以理性的冷静、包容的态度、平和的方式来处理一切情感问题。年纪轻轻,却历练老成。但问题在于,她得到了宝玉,却没有得到爱情。宝钗有比别人更大的悲哀!
史湘云是“高于情”。她的判词是:“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她和宝玉、黛玉好,但她看不上宝黛之间你疑我猜的情感儿戏。由于家境艰难,她想的是比儿女私情更大也更艰难的生计问题。但无论生计如何艰难,湘云的情感仍然那样热烈、奔放,那样率真、天然。只有她才能做到这个“高”字。探春在这一点上和她很相似,不斤斤计较于儿女私情,遂步步接近天地精神,情感境界自然就高一些。
唯有黛玉最大胆,她是“勇于情”。她爱得勇敢、热烈、专一、执著,用情之深与用情之专无人能出其右。她对情感的理解与对生命的理解互为表里。悲观与绝望以及强烈的抗争让她的爱情如此美丽,但她深深知道自己挣脱不了命运的束缚。自知死期将近,黛玉开始平静下来,焚过诗稿之后,她“不哭”,“反而笑了”。她用死亡为自己一生忠贞不二的爱情画上了句号,还用死亡唤醒了宝玉、提升了宝玉。但在贾母、王夫人等人眼中,黛玉可是个糊涂孩子啊!
这些女子俱属“情痴”,她们的情感运程让宝玉惊诧不已。目睹百花零落,宝玉无能无为的感觉是如此强烈,除了诧异与悲哀,他能够拥有的只是无奈。回过头看看那些男人们,宝玉又深为鄙视,鄙视到无以复加,甚至引发对自己的鄙视。宝玉的情感历程是一场沧桑巨变。历尽沧桑之后,宝玉回归成为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有着更加丰富也更加内敛的内心世界和感情生活。宝玉的情感态度由肤浅的抓挠转为沉静的领悟。
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俗语也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足见情感是人生之必备必经。没有一份深刻的情感,就无法领略更加高尚的人生境界。梁启超曾说过:“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情感的性质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质是现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现在的境界。我们想人到生命之奥,把我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命拼合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众生拼合为一,除却通过情感这一道关门,别无他路。”膏粱子弟贾宝玉走过的就是这样一条路,路的左边是一排男人,右边是一排女人。宝玉打破情关,一路走来,走得跌跌撞撞,但是,他走过来了。这个过程,就是全部!
看《红楼梦》,就要看出它是“大旨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