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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的秋》的审美情感和抒情方式

作者:王茂恒




  我国文学艺术悠久的抒情传统孕育了丰富的抒情母题,其中最常见的有伤春与悲秋。因为中国传统上是个农业社会,四时代序不仅与农业生产的关系极其密切,而且给人们的情绪变化也会带来影响。文人们对自然征候的变化更为敏感,他们赋予春、秋某种普遍的情感价值,在季节变迁与宇宙变化、气候嬗变与人生际遇之间确立某种关系。特别是宋玉的《九辩》,确立了悲秋的情感范式,开了悲秋的先河,久而久之,形成了传统的“悲秋”情结。因而秋天这一季节和“秋日”这一意象,大多予人以悲愁、凄苦、冷暗、惆帐之意;肃杀的秋景,常常是昔日的文人借以抒发感伤、惆怅心情的题材。曹植《感节赋》有“草木纷其扬英”、“感流波之悲声”之类的句子;湛方生《秋夜诗》写悲秋之感:“悲九秋之为节,物凋悴而无荣,”因此“凡有生而必周,情何感而不伤”;刘桢《赠五宫中郎将》亦云:“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表面上看来,原型意象陈陈相因,抒情母题了无新意,它们消灭了独立创造的空间,扼杀了抒情作家的个性才能。其实不然。对于同样的原型意象,同样的抒情母题,真正具有创造性的作家照样可以灵活地运用,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从而显示出作者独特的创造性。于是,“悲哉,秋之为气”,“秋风秋雨愁杀人”之外,也有了“轻寒正是可人天”的惬意,“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昂扬,“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的畅快。
  郁达夫写《故都的秋》,是写秋游北京的体会和感受,表达他对故都之秋的礼赞和挚爱之情。文章写了北京各名胜之地的秋色,写了家家户户的庭院秋色,写了高空下寂静的牵牛花,写了无声地飘然落地的槐花,突出北京秋色的清、静、凉。而寒蝉凄切、风雨萧瑟是写秋声悲凉,在悲凉中又写出了京都人情的深沉、温暖,富有情味。写到处是成熟的水果,这是写清、静、悲凉中的成熟和充实,给人生气盎然的韵味。故都之秋的“浓色”和“深味”,加上清、静、悲凉中深沉的情味,使古今中外各处人士为之感动。而作者则愿意以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留住北国的秋天,永驻人间,表现出作者独特的审美情感。
  欧阳修在谈到艺术品的创作时说:“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为劳也;有以乐其心,不知物之为累也。”(《试笔·学真草书》)他强调了审美主体尤其是创作主体心意的重要。“意”即艺术作品要表现的主旨,它决定着作品的个性、趣味和风格。欧阳修认为“意”都是独特的,我之意不同于他之意,作者之意不同于观者之意。由于“意”都是独特的,因而决定着审美的个性特点。艺术意象具有确定性与可变性相统一的特点。意象由于具有相对稳定的感情色彩,作家们往往用它们表现相似或相通的感情,这体现了物象性与意味性的统一。但是也有时,作家们把同一物象组织在不同的意象体系里,使之表现不同甚至相反的感情。《故都的秋》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悲秋作品,是因为“秋”这一原形意象,被郁达夫组织在不同的意象体系里。文章由故都秋天中的槐树、蝉声、果树写到南国秋天中的“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由现实中作者对故都的秋的感受,写到外国著名诗人、中国古代著名诗人对秋的描写。既表现了“秋”严厉、萧索的一面,又表现了“秋”深沉、幽远的一面,处处使人感到“中国的秋的深味”。从鉴赏的角度讲,欧阳修的体会是:“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关键在于能否有一种审美的态度,即超功利的人生态度。欧阳修认为,美与乐概括起来有两种:一种是鉴赏社会人生的兴盛繁华所产生的富贵之乐;另一种是鉴赏自然之美所产生的山林之乐。前者表现了世俗的审美趣味,后者反映了文人大夫的审美趣味。欧阳修强调了审美过程中个体必须处于“乐”的状态,他主张用艺术、用审美来调节情趣、丰富生活,摆脱现实中的利害纠葛和欲望所带来的苦恼,游赏于山林之美,追求清淡玄远的自由境界。令人惊喜的是,九百年后的郁达夫也认为,山水自然是可以陶冶人的性格、使人格净化的。其观点与欧阳修是何其相似。
  抒情作品运用何种方式和技巧来抒发、表达强烈、丰富、复杂、多变、奇特的情感,使内在的情感外在化,使主观的情感客观化,这是一大难题。《故都的秋》在抒情的方式和技巧上有两个显著特点。
  一是以景结情、情景交融的抒情途径。抒情作品要表现感情,就必须借助某种媒介,艾略特称之为“意之象”。他说:“表情达意的唯一艺术公式,就是找出‘意之象’,即一组物象、一个情境、一连串事件,这些都是表情达意的方式。如此一来,这些诉诸感官经验的外在物象一旦出现,就会唤起某种特定的情意。”宋代范唏文的《对床夜话》强调情景不可分:“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沈义父《乐府指迷》主张“说情不可太露”,“以景结情最好”。清代王夫之说:“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与,而景非其景。”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景物是具体有形的,而情感是虚幻无形的,只有以“实”显“虚”,以客观物象显现主观情感,移情人景,情景交融,抒情作品的创作才是可能的。《故都的秋》在艺术手法上体现了情景交融的特点。一般的即景抒情散文都有这个特点,但是《故都的秋》却写出独特的神韵。首先,作者的眼光不同。郁达夫写故都的秋,不写北京的众多风景名胜,不写郊外的自然风光,而是以一个普通文化人士的眼光去寻求存在于北京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的“秋”。在作者的笔下,故都的秋就在故都的院落里、胡同边、槐树下,就在天上、枝头、嘴边……对这些具有浓厚北国地方特色的人情风物的描绘,写出了老北京文化的精髓,也写出了郁达夫对故都之秋的神往和眷念。其次,作者具有细腻独特的情感体验。纵观全文,作者对北国之秋是极其向往的,可为什么在描绘景物时,却时时给人以“悲凉”、“寂寞”之感呢?这个疑问如果联系作者的生平经历、个人气质、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作家的文艺观和审美追求,就可以了解到这种悲凉忧郁的情绪是社会变迁和作家的个人遭际在文章中的投影,是作者自觉不自觉流露于纸头笔端的。所谓“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这篇文章算得上是“物”“我”交融的完美之作了。正是这种平常之景和作者优美忧郁的情怀相结合,赋予了故都的秋一层奇妙的色彩,亲切而又不失厚重。
  二是借助反复、排比、比喻等修辞策略。文中多处用反复、排比、比喻来突出美的意境。如“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再有后文“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互相呼应,妙语天成。人类丰富的内心感受和体验是一种存在,人类认知、理解这种存在并进而表达这种存在的方式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比喻即其一种。人类内心世界中的喜、怒、哀、乐、忧、怨、恨等情绪,并不直接作用于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它们是无形、无声、无嗅、无色的存在,要想抒发这些情绪并为他人所感知,有时要借助比喻。文章中写到,南国之秋“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句句相对,突出北国之秋淳厚、实在、浓烈、凝重、更能引起人深思的神韵。这种比喻,既新奇有形,又含蓄传神。本文的写作是一气呵成的,作者并没有特意雕琢字句,但优美精彩的语句很多,清新恬淡的语言给人的感觉像是“故都的秋”给人的感觉一样——清、静、悲凉,值得玩味。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