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朝圣的农妇

作者:怀 念




  秋天的山里其实很有一点儿凉意了,太阳光下爬山还不会觉得,树阴下的石凳就有一些坐不住了——如果正有一阵微小的山风吹来,你也许还会不由自主地抱住双臂——大腿上、手臂上真觉得有点凉嗖嗖了呢。
  小小的禅院坐落在半山腰,有两扇月洞门通往上下山的路。往山下看,可见碧水清清的天池;往山顶瞧,望得见莲花石盈盈如荷瓣。院子一角有几丛修竹,当院有三五株高大的树木,没留意是什么树,因为我的注意力早被院中那幢矮小的石屋吸引,准确地说是被石屋里外挤满的农妇吸引。事实上,我就是循着这群农妇朗朗不绝的诵经声而来的。来过天池山的人大约都知道这幢元朝留下的石屋,见过屋中三尊观音石像。现在,石屋在这群虔诚农妇的紧紧簇拥下显得局促而拥挤,然而也正为这样,石屋就少了许多宗教意义上的庄严肃穆,多了几分对人的亲近。这群农妇有五六十个,显然是专门进山烧香的。地上、石栏杆上、石桌石凳上摆满了她们的各种小包袱:有布包包、尼龙口袋、网线袋,还有超市的纸口袋。包袱体积不大、装的东西不多,可见不是远道而来,从他们诵经的口音也听得出就是吴地方言。吴方言多人声,加上袅娜的尾音,用来诵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五六十个女声齐齐吟诵:“南无啊——阿弥陀佛!”很有一些声势的。石屋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最响亮,那几个声音很可能是领诵的,从头到尾近一个小时没有间断过。站在屋外的农妇们则有点漫不经心,她们手捧香烛,表情轻松,有的笑嘻嘻正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说了一会儿间或抬起头来跟着念上几句经文,念经的时候表情是正经的,拖长了音调,突然地亮开了嗓门儿,好像要弥补刚才的开小差似的。不过,过不了一会儿她们又会低下头来说她们的闲话了。有几个则干脆坐在石栏杆上和卖香烛的老太太聊起了天。大树下面有两只石桌,圆台面的,炒米的颜色,桌面上一条条新鲜的凿痕很齐整,各配着四只石鼓凳,一色的米白,一样的冰冷。但是我还是挑了一只石凳面向石屋坐下了。我伏在石桌上看这群农妇,她们的年龄大小不一,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到二十岁左右不等,发式各异,服饰也不同。有的梳着江南妇女常见的发髻,有的打两条齐肩小辫,发髻中间和两个辫梢上扎着桃红色的毛线。年轻一点儿的也烫了发,长一点儿的鬈发用时髦的发夹拢住,和城里女人没什么两样。更多的农妇则留齐耳短发,直直的,简单朴实,易于梳理。衣着上她们更是五花八门,传统与时尚并存。年长一点儿的穿蓝色、灰色斜襟布衫,年轻一点儿的则在花衬衣外面套上颜色鲜艳的毛线背心,这种背心大都是自己织的,用毛茸茸的马海毛线织成各种各样的镂空图案,很俏丽的。看着这五六十个农妇或认真或不经意地诵经,或“吃吃吃”地窃笑,说着她们没完没了的私房话,或叽叽喳喳地拉家常,无所顾忌地大聊天,你会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放松,心境平和,神清气爽。她们吟诵着,在每一个章节短暂的停顿里深深地鞠躬,双手紧握香烛,高举过头顶,弯下她们的腰去。她们的声音洪亮清脆,质朴天然,一波一浪,或紧或慢或高或低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由穿梭于禅院的清风树影之间。我在这朗朗不绝的吟诵声里慢慢低下了我的头颅,闭上了我的双眼,不是由于感动,而是身心得到了释放,感觉如同这深山里的秋天,高朗爽洁,带着一点点凉意。农妇的人生自有她们独有的美丽呢,至少此时此刻她们不属于田地、灶头、丈夫、儿女、公婆,她们甚至不属于她们正烧香朝拜的神仙,她们正属于她们自己呢,只属于她们自己。
  这么静静地坐在周遭朗朗如缕的吟诵声和自己内心的沉思里面,我觉得有一样东西轻轻地跌落在我的脑袋上。睁开眼,正好看见一片半枯的落叶从我的发际悠悠地飘落在石桌圆台面的中央。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阵“沙沙沙”的声音,这个声音并非来自头顶高高摇曳的树冠,而是来自我的脚下,贴着我的裙边,拂过我的小腿,沙沙沙,沙沙沙……我伸手去捡那片落叶,把它托在我的掌心仔细端详:一片很普通的叶子,椭圆形的,一半发黄、一半暗红,中间有一个小洞,洞边上有一小撮宝塔状的黑色沉积物直立在叶片上。在我看来,这片叶子充满了禅机,的确和我有缘。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平凡普通,实实在在,而且最终百川归海,落叶归根。那个小洞正好比生活中永远存在缺憾,真实而且无奈。而宝塔状的赘生物呢,也许象征着生活中意外的惊喜,它是人生的一种奢侈的补偿,一种稍纵即逝的浪漫景观,对于整个人生而言它是可有可无的,而且难免标新立异,离经叛道,所以它命中注定成不了叶片本身。
  我举起叶片透过上面的小洞看出去,石屋那边香烟缭绕,木鱼声渐渐加急,诵经转入行进的快板,逐步接近尾声:“泉水那个清清了,南无啊——阿弥陀佛!”木鱼声戛然而止,农妇们一下子散去,她们开始四下里寻找自己的包袱,大声吆喝同伴,她们要走了。几个面色潮红、神情亢奋的中年农妇双膝下跪、两掌向上,轮流朝三尊石像深深叩首,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刚才长时间集体诵经的喃喃继续,余音袅袅,绕梁不去:“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哪,民妇信女今日回家乡了呀,南无阿弥陀佛!”
  那片叶子夹进了我的书里,那个神秘的“小宝塔”却不见了,再也没有找到。
  (选自1998年第8期《雨花》)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