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2期


食物的香气如此浓烈

作者:张生全




  坐在我对面的那汉子,正低头编一只箩筐。他不大说话,只是用不断的点头来回应我的摆谈,也不知他是真表示认可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礼貌,像电视里那些搞采访的记者一样,却又没有记者的活络与油滑。他的反应是迟钝的、缓慢的,一种表情在他的脸上要停驻很长一段时间,明明我已经谈到一个严肃问题了,他还一副傻兮兮的乐模样。这让我感到非常恼火和滑稽。不过他的手却异常活跃,十根粗短变形的手指在薄如蝉翼的篾条间穿来穿去,灵蛇一样,行走自如,如影如风。
  他的女人却健谈。她并没有和我说什么,但我依然固执地以为她健谈。她在厨房与厅堂间跳来跳去,忙活得像一只花鹿。一会儿端来热水让我洗脸,一会儿拿出布鞋让我换脚,然后又捧出一碗荷包蛋,请我“垫一垫心”。我早就又累又饿了,走了这么长的山路!平常在学校我是很少走路的,而且一般不到五点我们就开始吃晚饭了,现在已经是六点过去。不过却还不大想吃,我得赶紧和他们谈完回学校。看看那荷包蛋,我也不敢吃。汤面浮了太多的油。不,“浮”是不准确的,应该叫“盖”,因为汤面完全是油,反而看不到水的影子。一只滚烫的碗,见不着一丝热气冒出来。我有些感冒,腻?由。
  但我也不能拒绝。我知道,她之所以放那么多的油,其实是体现她那热情好客之心。她的笑容灿烂,她不停地在围腰上擦着双手。我把碗放在桌上,说凉一凉再吃,觉得这样的话得体。我要赶紧和她谈谈。我和她丈夫不能交流,她不一样,她是一个“健谈”的女人。和她谈的是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现在正教的学生,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我的学生在我来之前已经回家了,她不知道我要来,现在正在房间里做作业,她母亲告诉我的。她母亲要喊她出来,我阻止了,不想打扰她。另外,有一些话,当着她的面是不好说的。我谈了很多,淡了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世界形势瞬息万变;谈了创新能力、实践精神;谈了智商、情商。她和她丈夫不一样,非常热忱地回应着我的话,几乎要和我抢起来了。她说,不听话你就打呀,棍棒底下出好人,该打的你打,我们决不姑息;她说,我们对她学习一向很重视的,一回来就让她读书、写作业,电视是不让看的,也从不安排家务,我们很忙,可是再忙我们也不能剥夺她的学习时间……她还说。
  可是我已经不说了,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在她的健谈面前,我突然有些失语。倒不是她的谈锋太过犀利,截杀了我的风头,而是我感到我和她的对话根本就是两回事。就像小时候学过的一篇文章《天鹅、梭子鱼和虾》。我们都很努力,但越努力,越不能上一条道去。我只好闭了口,只好望着她“嘿嘿”傻笑。我感到我的笑很成问题,简直是有些不怀好意。我清楚自己不能这样笑,我是存了好意来的。我赶紧低了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的荷包蛋,我觉得这是一个掩饰“坏笑”的最好办法。蛋煮得很到火候,皮白心红,光净透明。我不想吃,把它们搅得在汤里浮浮沉沉,琢磨不定,像策划了一场日全食。女人见我拨蛋,以为我要吃了,很高兴,连连说:“你吃你吃,我去做晚饭。”
  女人一进去,我就放下碗,走到屋檐口下。天色有些暗淡,要下雨的天空有一种很做作的褐黄。今天是回不去了,即使勉强回去,也会淋一身雨。我的呼吸有些急迫,这与下雨有关,但也并非完全因为下雨。当一个人在大声嚷嚷中忽然失语,或者在熙熙人群中备觉孤独的时候,他就会有这种呼吸急迫的感觉。在乡下教书,我是早已厌倦这种乡村生活了。我不喜欢失语,不喜欢孤独,我怀念那种让人心旌荡漾的话语方式和生活细节。从踏进这所乡村学校开始,我就在努力寻找一条逃离的道路。起初是出于自卑,一种和别人比较时生活在乡下的自卑,后来就成了一种理由,一种为了让自己的呼吸变得畅通一些的理由……
  汉子在身后碰了碰我。汉子其实在我身后已经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手里捧着那碗荷包蛋,他想要我趁热吃。但是他又不敢惊扰了我,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他对我的不高兴很困惑,隐约觉得似乎是他的错儿。他捧了那碗蛋,不知如何是好。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艰难的笑。这笑使他脸部的皱纹显得特别深。皱纹,粗糙的大手,白瓷碗,珍珠一样悬浮的荷包蛋,一缕缕很具想象力的热气,它们击中了我记忆里的某些柔软的片断,关于母亲、童年、家,还有乡村。我感到身体变得柔和起来,很受伤的心情,很苦难的面孔,柔和起来。我的眼窝里一瞬间蓄满了热辣辣的液体,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泪水”。我也曾捧着一些东西,跟在了别人后面,这些东西被我们称为“土特产”。我把“土特产”送出去,但是它又不断地被塞回到我手中,就像一块烫山芋。但不管它是不是烫山芋,我都必须把它送出去;送不出去,就无法打开那扇让我自由呼吸的窗口。然而我又不得不悲哀地发现,烫山芋永远是烫山芋,没有人愿意心平气和地接受它……
  我赶紧双手接过蛋碗,并且不断地向汉子解释,只是要它凉一凉。虽然很油腻,但是我知道,这是一碗荷包蛋,不是烫山芋,它嫩白的皮面里包着一颗鲜香的红心。一颗纯粹的不具任何象征意义的红心,让我失去了拒绝的理由。
  孩子终于从屋里出来了。她在学校有些自闭,但是回到家里却显得异常活跃。她跑进跑出,要帮她母亲做饭,虽然她母亲不让她做,只要她写作业。因为我的到来,她找到了做事的理由。她系了围裙,提一桶猪汤往猪圈走。掌握不好节奏,猪汤泼洒一地。现在又站在我面前,让我进去吃饭了。她像她母亲一样,手不断往围裙上擦。她想拉我,又不敢上前,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变得潮红。
  我坐到桌前。我被安排坐到八仙桌的正上方。在座的还有两位老人,他们分列在我两旁。我谦让着请两位老人上坐,但被告知,这两位老人正是请来陪我的。我的面前摆着腊肉、豆花、一些炒野菜,还有一碟大概从副食店买回来的怪味胡豆。孩子不断地向我的碗里夹菜,孩子的母亲不断地就饭食的粗陋向我表示歉意,母女的动作很像是在上演一出双簧。碗里已经堆成了小山,我忽然感到很饿,同时发现,食物的香气竟然可以如此浓烈。
  (选自2004年第7期《散文》)
  读后感:
  文章最后一句是:“碗里已经堆成了小山,我忽然感到很饿,同时发现,食物的香气竟然可以如此浓烈。”这就像突然爆出的奇怪想法,很特别,像蛇吐出的信子,但很感染人,让人畅快。
  又是乡村教师作家访,如同小学时老师到我家与妈妈讨论素质教育一祥。妈妈一无所知,但她会“傻”笑,用来掩饰她对老师讨论话题的无知,或用热情的招待来表示她对老师观点的认同。当时老师的表情与小心的用词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文中乡村教师作家访时的那祥无奈。然而最后我的老师没有感到我家食物的香气如此浓烈,他是带着无所谓的神情动了她的第一口菜的。
  文章中的乡村教师确实对他作家访的一家人有些无奈,大概还有些伤心,可最后他感动了,始终体现着朴实气息的乡村家庭和纯真的人们让他感动。所有这些,包括朴实、纯真、热情与渴望,勾勒了农村人真善美的一面。
  文中写道:“明明我已经谈到一个严肃问题了,他还一副傻兮兮的乐模祥。这让我感到非常恼火和滑稽。”也许这些语句读来让人觉得很突兀,但就是这些描写和突兀的感受与最后的感动遥帼呼应,才真正让人明白、让人发现“食物的香气竟然可以如此浓烈”!
  湖北省黄冈市黄冈中学高二(11)班 邓小军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