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西风胡杨
作者:潘 岳
金黄之美,属于秋天。胡杨,秋天最美的树,是一亿三千万年前遗下的最古老树种,只生在沙漠。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中国,中国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新疆,新疆百分之九十的胡杨在塔里木。我去了塔里木。在这里,一边是世界第二大的三十二万平方千米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边是世界第一大的三千八百平方千米的塔里木胡杨林。两个天敌彼此对视着,彼此僵持着,整整一亿年。在这两者中间,是一条历尽沧桑的古道,它属于人类,那便是丝绸之路。想想当时在这条路上络绎不绝、逶迤而行的人们,一边是空旷的令人窒息的死海,一边是鲜活的令人亢奋的生命;一边使人觉得渺小而数着一粒粒流沙去随意抛逝自己的青春,一边又使人看到勃勃而生的绿色去挣扎走完人生的旅程。心中太多的疑惑,使人们将头举向天空。天空中,风雨雷电,变幻莫测。人们便开始探索,开始感悟,开始有了一种冲动,便是想通过今生的修炼而在来世登上白云去了解天堂的奥秘。如此,你就会明白,佛祖释迦牟尼,是如何从这条路上踏进中国的。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坚韧的树。能在零上四十摄氏度的烈日中娇艳,能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盐碱,不怕铺天盖地的层层风沙,它是神树,是生命的树,是不死的树。那种遇强则强、逆境奋起、一息尚存绝不放弃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儿血脉贲张。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包容的树。包容了天与地,包容了人与自然。胡杨林中,有梭梭、甘草、骆驼草,他们和谐共生。容与和,正是儒学的真髓。胡杨林是硕大无边的群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队,是典型的东方群体文明的构架。胡杨的根茎很长,穿透虚浮漂移的流沙,竟能深达二十米去寻找沙下的泥土,并深深根植于大地。如同我们中国人的心,每个细胞,每个枝干,每个叶瓣,无不流动着文明的血脉,使大中国连绵不息的文化,虽经无数风霜雪雨,仍然同根同种同文独秀于东方。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树。胡杨生下来一千年不死,死了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这不是神话。无论是在塔里木还是在内蒙古额济纳旗,我都看见了大片壮阔无边的枯杨。他们生前为所挚爱的热土战斗到最后一刻,死后仍奇形怪状地挺立在战友与敌人之间。他们让战友落泪,他们让敌人尊敬,那亿万棵宁死不屈、双拳紧握的枯杨,似一个悲天悯人的冬天童话,一种凛凛然、士为知己而死的气节。
胡杨并不孤独。在胡杨林前面生着一丛丛、一团团、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红柳。她们是胡杨的红颜知己。她们面对着肆虐的狂沙,背倚着心爱的胡杨,一样地坚韧不退,一样地忍饥挨渴。这又使我想起远在天涯海角,与胡杨同一属种的兄弟,他们是红树林。与胡杨一样,他们生下来就注定要保卫海岸,注定要为身后的繁华人世而牺牲,注定要抛弃一切虚名俗利,注定长得俊美,生得高贵,活得清白,死得忠诚。
胡杨不能倒。因为人类不能倒,因为人类文明不能倒。胡杨曾孕育了整个西域文明。两千年前,西域为大片葱郁的胡杨覆盖,塔里木、罗布泊等水域得以长流不息,水草丰美,滋润出楼兰、龟兹等三十六国的西域文明。拓荒与征战,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胡杨林外,滚滚的黄沙埋下了无数辉煌的古国,埋下了无数铁马冰河的好汉,埋下了无数富丽奢华的商旅,埋下了无知与浅薄,埋下了骄傲与尊严,埋下了伴他们一起倒下的枯杨。
让胡杨不倒,其实并不需要人类付出什么。胡杨的生命本来就比人类早很多年。英雄有泪不轻弹,胡杨也有哭的时候。每逢烈日蒸熬,胡杨树身都会流出咸咸的泪,它们想求人类,将上苍原本赐给它们的那一点点水仍然留下。上苍每一滴怜悯的泪,只要洒在胡杨林入地即干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沸腾的热血,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气,就能让这批战士前赴后继地奔向前方,就能让他们继续屹立在那里奋勇杀敌。我看到塔里木与额济纳旗的河水在骤减,我听见上游的人们要拦水造坝围垦开发,我怕他们忘记曾经呵护他们爷爷的胡杨,我担心他们子孙会重温那荒漠残城的恶梦。
我站在这孑然凄立的胡杨林中,我祈求上苍的泪,哪怕仅仅一滴;我祈求胡杨、红柳与红树,请他们再坚持一会儿,哪怕几十年;我祈求所有饱食终日的人们背着行囊在大漠中静静地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哭,想为那些仍继续拼搏的战士而哭,想为倒下去的伤者而哭,想为那死而不朽的精神而哭,想让更多的人在这片胡杨林中都好好地哭上一哭,也许这些苦涩的泪水能化成蒙蒙细雨再救活几株胡杨。然而我不会哭。因为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怆,更不是传教士的无奈,胡杨还在,胡杨的精神还在,生命还在,苍天还在,苍天的眼睛还在。那些伤者将被疗治,那些死者将被祭奠,那些来者将被激励。
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猛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时问:你们是谁?猎猎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摘自2004年10月7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