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挂在树梢上的风筝

作者:田 野




  随便走到哪里,大自然都是美丽的。
  但我还是喜欢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哩。
  还是远在宝岛台湾的时候,还是早在三十年前青春的岁月,我就常常思念海峡对岸我的故乡的那座无名的小山了。
  而特别使我难忘的,是山顶上的那株古老的大榕树:青枝绿叶,亭亭如盖,并且还悬垂着潇洒的长长的胡须。真有如,一位登高而望归人的老者哩。
  我的故乡是平原。从外地回来的游子望见山顶上那株高高的老榕树时,他就知道:快到家了!
  记得,在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日本飞机的空袭,我读书的学校疏散到附近的县上去了。寒假或是暑假回家时,我和同学们,三五成群,在长而懒散的公路上行走着,走着,疲乏而又单调地走着。忽然之间,有谁最先发现了那山顶上的老榕树——虽然,还仅仅只是个蒙蒙的影子——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到家了!”于是,我们不觉都争先恐后地加快了脚步,而且越走越快,越走越有劲。老榕树的影子,也越来越看得清楚了——真像一位登高而望归人的老者呢……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带上几本书作枕头,一个人躺在大榕树下面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幻想。阳光下,淡淡的野花的香味,像故乡的米酒一样令我沉醉。
  我更记得,在每年春节后的几天,我的故乡有放风筝的习惯。而山顶,就是孩子们比赛的地点。各式各款的风筝,一个比一个放得更高。我的彩色的蝴蝶风筝,在辽阔的天空,显得特别地轻盈。
  但是,很不幸。有一次,在收线的时候,我的蝴蝶,一下子被大榕树的树梢缠住。线扯断了,风筝却飘飘荡荡地挂在那里……
  多少年已经过去,我离开故乡,也越来越远、越来越久了。但是,我却一直觉得,我的风筝,好像还依然挂在那株大榕树的树梢上呢。
  在台湾,每当我想起我的故乡,我就一定会想起那座无名的小山;一定会想起那株古老的榕树;也就一定会想起似乎还依然挂在那树梢上的我的风筝。
  于是,我就有着一种难以言喻而又难以排遣的痛苦的思念和思念的痛苦。好像,我的游子的心,也挂在那海峡对岸的遥远的树梢上一样……
  台湾是多山的。从北部的大屯山,中部的阿里山,到南部的鼓山、旗山,我都去过。这些海外名山,也的确各有特点。但我仍然无法忘情于我的故乡的那座无名的小山。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这种思念之情,是越来越强烈了。
  是一九五三年的春天吧?有一个周末,我同妻到台北水源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去散步。
  天气很好。阳光从青色的密林上空洒下,有如温暖的雨滴。我们沿着浅草的小径,一直走到了山顶。然后,我们就在一株开满红花的凤凰木下休息。妻坐着,在欣赏山下的风景。我双手枕着头,躺在草地上,嘴里含着一片无花果树的叶子。微风吹来,我闻到一股醉人的早稻的清香。——台北平原上的作物,已经快成熟了。
  我突然感到:我好像又回到了海峡对岸的我的故乡了,好像我正躺在那座无名的小山上,躺在那株古老的榕树下面……
  我很自然地举目望了望树梢:红色的凤凰花,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
  但是,我的风筝呢?那挂在树梢上的彩色的蝴蝶,它在哪里?
  于是,我翻身坐起,并不觉叹了一口气。
  妻从来没有到过大陆,更没有到过我的故乡。但她是懂得我的思念的。关于那座无名的小山,关于那株古老的榕树,关于那个失去的风筝,这些年,她也听我不止讲过一次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叹气……”她望着我。
  在下山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那两旁的草丛里,响着时远时近的虫鸣。
  妻忽然停下步来,回头望了望山顶上的凤凰木,好像对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我想,我会理解的……”
  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流。我也不觉回过头来,又望了望山顶上的那株凤凰木,在微风中,红色的花,正轻轻地摇动着。
  后来,我终于回归祖国的大陆了。
  记得,在我有幸返乡探亲的路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好。我听着列车员在报告一个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站名,我知道,故乡近了近了。虽然,在夜里,我看不见我心中的那座无名的小山,那棵古老的榕树;但是,我多么想再像当年那样背着书包,一面跑一面欢呼着:“到家了!到家了!”
  然而,时间无情,我毕竟是个大人了。人生的波折,甚至使我更早地成熟,更早地衰老。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我的感触,应该说,是远比当年要复杂得多呀!
  一早,我特地去看了那座无名的小山。就像我故乡的面貌一样,小山也变了,变得更美了:一条一条梯田,整整齐齐。山顶上那株古老的榕树,依然是青枝绿叶,亭亭如盖;依然是悬垂着潇洒的长长的胡须。我深情地抚摸着我曾经如此思念过的老榕树,我的心中充满着一种难以自已的激动。我回头望望山下,一片金黄的菜花。灰色的城墙,已经拆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一幢红瓦的楼房。往日的公路,已经铺成了石渣柏油的路面;而从没有过的铁轨,也一直通向了远方……
  这不就是我从前曾经有过的幻想吗?当我用几本书作枕头,躺在这棵老榕树下面的草地上的时候。
  但是,我仍然有着一种难以言喻而又难以排遣的寂寞之感:我的那个挂在树梢上的风筝呢?它在哪里?我举目凝望着云天远处,陷入了沉思。
  我仿佛看到,看到了在海峡彼岸台北市水源地附近的那座小山了。
  我更仿佛看到小山顶上的那株凤凰木了:在微风中,它的红色的花朵正轻轻地摇动。一朵一朵的红花,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又仿佛都幻化成,幻化成了我那失去的风筝……
  (选自《青青草》,漓江出版社出版)
  
  【赏析】
  文章开宗明义,点明主旨:“我还是喜欢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哩。”直接把读者带到了故乡。在故乡,有许多难忘而美好的回忆:有回家时对大榕树影子的期待,有一个人躺在大榕树下的草地上的自在,有放飞彩色风筝时的欢快……在作者心中,故乡永远是一个温馨幸福、充满快乐和自由的家。不幸的是,风筝的线被扯断,飘飘荡荡地挂在大榕树的树梢上。作者远离了故乡,从此陷入无尽的、痛苦的思念中。这是作者的第一次感情波澜。
  在台湾,作者这颗游子的心,始终“挂在那海峡对岸的遥远的树梢上”,强烈的思念产生了心灵感应,冥想之中作者仿佛回到故乡,回到那古老的大榕树下,沉醉在它的怀抱中,无比温暖和喜悦。此时此刻,作者的精神完全与故乡融合,思想感情达到了顶点。但是当作者回到现实,发现彩色的风筝依然不知在何方的时候,便又跌入了无限的失落中,伤感万分……这是作者的第二次感情波澜。
  终于,梦想成真,作者踏上了故乡这片热土。作者心中万分激动,重回故乡让他感到无限欣喜,心里涌动股股热流——多少年了,终于可以和故乡拥抱在一起了。但是,“我的那个挂在树梢上的风筝呢?它在哪里?”两岸何时才能真正统一?两岸人民何时才能真正团圆?作者不禁有一种寂寞之感。泪眼模糊中,凤凰花幻化成“我”那失去的风筝。这是作者的第三次感情波澜。
  纵观全文,作者通过故乡——台湾——故乡三次时空的转换,一次次掀动感情波澜。三次感情波澜都是由喜到悲,每一次波澜都强化了作者复杂的思想感情,起到了一唱三叹、突出主题的作用。
  (安徽鲍亚民)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