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文言文之美

作者:顾 农




  流传至今的古人用文言文写的文章,特别是其中的名篇,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是一笔非常宝贵的文化遗产。这些文章或议论,或叙事,或抒情,其严密的逻辑性、生动的形象性和灵动有味的抒情性,无不具有古典的美,值得我们仔细欣赏玩味。
  常见的赏析文章中,讲诗词的比较多,谈散文的则要少得多。这大约是因为诗词的弹性比较大,可分析的亮点和方面比较多,而且诗无达诂,仁智之见可以层出不穷;而古文总显得比较单纯明确,好像没有多少奥妙可言。其实不然。
  读文言文一般来说要过三道关:首先是要弄懂字句,基本搞清楚全文的大意;其次是要联系有关背景,进一步领会文章的意思;第三是分析文章的艺术性,读出其中的美来。第三步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高级阶段,但它必须以前两步作为基础。
  空谈无益,让我们联系具体的例子来逐一简略地加以说明。
  首先是弄懂字句。这里的关键在于多掌握些常用词。读古文当然要懂一点古代汉语的语法,例如在某些情况下宾语须前置,又如在另外的情况下名词可以做状语,如此等等,教科书里已经有了不少介绍,应该很熟练地掌握;但光懂得语法还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掌握常用的文言词汇。文言文里往往一个字就是一个词(当然也有双音节的词,例如那些双声叠韵的所谓联绵词),同音的字有些可以借用(通假),同一个词往往有不同的义项(一词多义),必须根据上下文来确定它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这些只好一个一个地记住,就像学外语记单词一样。谁记的单词多,谁的水平就比较高。当然,我们不能孤立地去死记单词,要放在文章里去记。书读多了,词汇也就掌握得多了。如果碰到一个字(词)不懂,并不可怕,多查字典词典(例如《古汉语常用词词典》、《辞海》等等)就能解决。最可怕的是好像一看就懂的地方,实际上却很可能理解错了。例如古代的“走”字,相当于现在的“跑”,“走卒”、“奔走”、“走马看花”、“衔枚急走”里的“走”字,就都是“跑”的意思;又如“兵”字指的是武器而不是战士,“短兵相接”,大体相当于拼刺刀,表明战斗已经极其激烈残酷了。又如古代的“虫”字,相当于动物,甚至还可以包括人,所以有“大虫”、“贱虫”、“可怜虫”这样的说法;到现在还有“网虫”一词,其中的“虫”字即用其古义。
  古今词义有别,弄不好我们就会忘了。例如西汉贾谊的《论积贮疏》里有几句说:“……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一种流行的解说把“政治未毕通”解释为“政治没有完全上轨道”,这样讲好像也讲得通,其实不妥,因为它把原文中的“政治”理解为现在所说的政治了。古人所谓“政治”指的是政令,治理;在贾谊的《新书》中,“政治”二字作“法”或“政法”(详见阎振国、钟夏《新书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64页、第166页),则政令、法令的意思尤其清楚。文中的“通”大体相当于现在常说的贯彻落实,“未毕通”是说(中央的政策法令)没有完全得到贯彻,在这种情况下边远地区就很容易出乱子。贾谊的原意如此。笼统地讲“政治没有完全上轨道”,无助于准确地理解原文。
  第二步是要弄懂作品的背景。有时候一篇文章的字句基本上都理解了,而它到底说些什么还是不大明白,这就是因为有关的历史文化背景不清楚。背景一明,就可以豁然贯通了。也从贾谊的《论积贮疏》里举一个例子来看。文章里说起当时老百姓的痛苦道:“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有人以为这里最后一句指出的是皇帝在卖官鬻爵,十分腐败,其实完全不对。这里的“爵”、“子”是并列关系,都是“卖”的宾语,而卖的人当然是前面提到的“民”。《汉书·食货志》“请卖爵子”句下颜师古注引如淳云:“卖爵级又卖子也。”说得十分清楚,应当这样来理解。
  卖子救穷是古代中国老百姓无计可施之时的最后一招,这样做非常痛苦,却可以既救子(否则也是饿死),也自救(能卖出几个钱来)。西汉初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汉书·食货志》)。据此可知汉高祖曾经下令,允许老百姓卖儿救穷。在古代,穷苦的老百姓卖儿救穷的事经常发生。
  卖爵以救穷则是西汉初年特有的一种情形。当时部分老百姓因为在秦汉之际的战争中建立过军功的关系,获得过某种爵级,这个东西也可以拿出来卖钱。《史记·孝文本纪》载:“天下旱、蝗,帝加惠,令诸侯毋入贡,弛山泽,减诸服御狗马,损郎吏员,发仓庾,以振贫民,民得卖爵。”《索隐》(《史记》的一种注释,作者是唐朝人司马贞)引崔浩云:“富人欲爵,贫人欲钱,故听买卖也。”由此可知汉文帝允许老百姓卖爵级。
  文帝时,有一位政治家晁错曾经建议“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论贵粟疏》),这里指的才是让朝廷通过卖爵来增加粮食储备。这与允许老百姓卖爵救穷是两回事。贾谊文中要求卖爵的是“民”,不可与晁错的说法混为一谈。关于汉初以爵级赏给立军功者以及爵级可以买卖的问题,历史学界讲得很多,比较新的成果可以参考李开元先生所著之《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三联书店2000年3月版)一书。
  如果不明白诸如此类的历史文化背景,文言文就难以真正读懂。各类文章中的有关背景非常复杂,中学生恐怕不可能懂得太多,这也不要紧,注意一条就够了:凡是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勤查题解和注释,多问几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多向老师和内行请教,千万不要望文生义。孔夫子说得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下面要说到最重要的第三步了。一篇文言文,字句也弄通了,背景也明白了,是不是就可以胜利结束了呢?还不能,我们还必须在这一基础上进而体会文章的妙处。举一个大家比较熟悉的例子来看。《战国策》里有一段现在题为《触龙说赵太后》(原在卷二十一《赵策·四》中,《战国策》中各段文章原无标题,标题都是后人加的),历来脍炙人口,这不单是因为其中所表达的思想——“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因此年轻人必须自己建功立业,不能吃父母的老本——相当深刻,至今还能给读者以有益的启示,而且也因为作者处理素材十分得体,文章实在写得太好,很富于戏剧性,读起来有引人入胜之妙。
  首先,作者用很少的笔墨就写活了赵太后。在丈夫赵惠文王新死而接班人孝成王尚不成熟的特殊情况下,她成了“新用事”的太后。赵太后一方面有新人上台的火气,一方面由于没有经验还不大像个政治家,而仍然是不大考虑治国之道的慈母老太太,她爱她的幼子长安君,不肯放他出去当人质(战国时代盟国之间须以人质为担保,由于诚信不足,常常有人质遭到长期扣押以至被杀害的事情发生,比较危险);当时“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而齐国提出非以长安君为抵押品不可,太后执意不肯,这样问题就无从解决,国家也就很危险了。一个“新用事”的太后刚一上台就碰上这么一件左右为难大伤脑筋的事情,难怪她一时乱了方寸,火气十足,竟然说什么“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大臣中有人“强谏”,无效;太后传出狠话来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上去劝谏了——他们怕自己的脸上被吐上唾沫,而且觉得根本说服不了这位被母爱弄昏了头脑而又火气冲天的太后。
  要挽救国家于存亡危急之秋,必须有人出来来给太后做思想工作;这个人一定要有相当老的资格,特别是要有相当高的水平。这个在关键时刻起关键作用的出场人物就是左师触龙。《战国策·赵策》写触龙如何打通太后的思想,完全采用戏剧的手法:这里有引人入胜的对话,是很好的台词;偶有关于表情的说明,则可充当舞台提示。人们很容易把这历史记载改编为一段很有意味的小品。
  触龙老谋深算,他那一套现身说法、诱敌深入的说辞想必是事先安排好的。这位智商极高的老人故意从自己的身体谈起,从自家的儿女谈起——这些家常话题是老年人最感兴趣的。既然左师公跟自己一样最疼小儿子,赵太后对触龙的警惕就放松以至解除了,渐渐被他引入了埋伏圈。像赵太后这样脾气很大、个性很强的当权者,你去“强谏”,也就相当于打仗的正面强攻,太困难了;必须像触龙这样迂回智取。只要你把道理讲透,讲得入情入理,讲的方式又合适而且巧妙(例如太后对燕后的态度,被触龙提出并大加歌颂,认为确实深明大义,这话老太太爱听,而有关的道理也就可以由此生发开去了),总会起作用的。《战国策·赵策》的作者详细地记叙了触龙打通赵太后思想的具体说辞,也记载了太后的回应,写出她理智终于战胜了感情。作者不动声色,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而已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战国策》里精彩的段子很多,但戏剧性如此之强的并不多见。后来司马迁写《史记》时多处参考《战国策》,往往加以增删修润,而在《赵世家》中写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简直一字不易地照抄《触龙说赵太后》原文——中国古人有一种所谓“言公”的观念,即后人可以在某些部分述而不作照抄旧文,按照当时的习惯,这样做不牵涉道德问题(详见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这样的做法现在已经行不通了,现在特别讲究保护知识产权——司马迁对此文如此激赏,也表明本文确实是经典名篇。
  要过文言文这一关,除了认真学习教科书里所选的文章以外,最好在课外多读几本书。我想,选读《史记》中的若干篇可能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司马迁是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先生语),后来列朝列代的散文家(例如唐宋八大家)几乎没有一个不向《史记》学习的。把《史记》弄通了,再读此后的文言文,一般来说就可以顺利得多了。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