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看别人看书

作者:刘 齐




  我爱看书,也爱看别人看书。书店是看别人看书的好地方。最先入眼的,是人们看书的姿态。其中,站姿最常见,如灯杆,或稻秆——垂着稻穗的那种,你我他均有体会,不多言。
  站着读累了,想歇一会儿,却没椅子——全世界的书店大约都不设椅子,设椅子的是图书馆和鞋店。于是,一些人便因陋就简,就地坐读。坐读的风险是会弄脏裤子,就算地板清洁,也于裤线不利。更不利的是,容易给人造成安营扎寨、赖着不走的印象,碰上清闲而刻薄、而不在乎你是否爱学习的店员,就比较麻烦。当然也有善解人意的地方,比如北京的三联书店。在那里,几乎每一层、每一阶的楼梯上,都有人坐读,店员并不制止,从身旁经过,还替你拂动空气。什么叫如坐春风?这个便是。我有个预测,在三联坐读的人中间,将来至少会出现三个大作家,五个大学者,一万个有追求有爱心的善良人。
  第三种姿态,蹲读。蹲是站和坐的中间状态,进可攻,退可守,因此为许多中国人所备用。西方人不了解中庸,也不爱蹲着,甚至认为,蹲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雅。为何不雅,容易产生什么联想?不详,但我在美国大小书店进进出出,的确没见过哪个老外蹲读。回了国,在咱们书店见有人蹲读,备感宽松,尽管蹲久了,不论哪一位,他的腿并不见得宽松。一次,我见某人拎着书,缓缓起身,龇牙咧嘴,不敢挪步,知道他八成蹲麻了,就传授经验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他更有经验,努力一笑:得吃点儿钙片了。
  第四种姿态,卧读。北方有俗语曰: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着,读知)。好是好,却没人愿把这两好合为一好,躺着吃饺子,病号除外。然而,许多人喜欢躺着读书,却是不争的事实。少年时,读过一本英国前首相希思的传记,别的都忘了,只记得他也爱这么享用精神食粮,因此深受鼓舞。我的近视眼,多半是躺着看书看出来的,不后悔。近年读一则科技简讯,认为卧姿使脑中血畅,有利于思考,更高兴。但书店再厚道,也不准卧读,私家卧室又不让进,车船的卧铺,医院的病榻,便是我观瞻人们卧读的最佳所在。人在卧读时通常都很松弛,缺乏斗志和竞争态势,接近平静的河流、绵软的花朵、慢节奏的歌曲,乃至接近睡眠,我是想说,接近美梦。倘若哪个卧读者不按常规办事,而是紧张地绷起肌肉,那就是另一种境界,那是在准备鲤鱼打挺,兔子蹬鹰,挣脱锁链,俯卧撑;或者,干脆就是在想象中做某种体验,譬如体验刀刑、火刑、老虎凳。
  总之,人们用各种姿态,读各种书,赠给我各种有益的观感。读书的姿态饱含信息含量,读的内容和神情更容易透露职业、身份、趣味、心态等内在信息。书店里,没谁捂着书皮儿,贼一般阅读,这就给我热爱生活的双眼带来方便。我发现,人们在书店的表现大多比较朴实,想看什么看什么,不卖弄,不装。某种观点认为,看大部头理论,看晦涩的文艺作品,可能显得高级一些,而看畅销书,看大路货,看烹调缝纫、养花喂鱼,则人云亦云,形而下,没品位。但书店里的读书人,嗷嗷待哺者众,专心致志者众,他们并不刻意捧一本“高级书”,边读边四下张望,以便与期待中的钦佩目光对接。专挑书脊厚而辉煌者,买回家充门面的,或许有,但也犯不上提前在书店就炫耀起来。书店虽小,藏龙卧虎,露怯指数很高。况且,时下摆样子的空壳书业已问世,经济、风雅两不误,何劳特意去书店破费?
  相比之下,饭店的情况比较复杂,就是说,人们在饭店比较爱攀比,酒水菜肴攀比,精神层面的东西也攀比。北京有家西餐厅,聘用几位俄罗斯歌手为食客演唱。我去的那晚,大家鬼使神差,点的歌一个比一个雅,确切说,一个比一个冷僻。可怜我只知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尽人皆知的俗曲,虚荣心一作怪,英雄便不敢用武。我闷闷不乐,自惭形秽,暗暗反思自己的早期教育。忽见邻桌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舍繁闹与美食于不顾,在安静地读一本书,小胖脸几乎扎到书本里;而他的父母,此时正在跟戴着苏军大盖帽的演员合影。什么书这么入迷?我装作去洗手间,于小男孩身后一瞥,原来是一本漫画,画的白骨精、猪八戒,亦是尽人皆知。我的心情敞亮起来,若不是担心吓着孩子,惹恼家长,我真想将他一把搂住,高高举过头顶。我的体格还算可以,估计举得动这个浑圆可爱的大胖小子。
  看别人看书,也是看书,看活书,连人带书一起看,悄悄看,不碍事地看,这是我人生的一大乐趣。 (选自《文汇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