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女孩的忧郁

作者:施雁冰




  女孩新搬进了一幢带厢房的石库门房子。窗框、门、地板全是一色红漆,像舞台上人家,很美。她嗵嗵嗵地从一楼跑到二楼,又从二楼回到一楼。一次踏空了一级,屁股随着惯性从楼梯上一级级蹭下来,笑着喊喔哟。满屋子是她清脆响亮的声音。
  前天井的水门汀地上,是她用粉笔画的格子。她竖着一只脚踢钥匙串,一圈下来无闪失,就准许在某个格子里写个“房”字,那就是她造的房子了。这种游戏最好两个人玩,可是哥哥不肯。小大人的样子,翘着一只脚拉胡琴:“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老师告诉过他们,“九一八”是日本侵略者占领了东北。那是个悲痛的故事,离她很远。小小的心,想象不出残酷的战争是什么样子。她会用脆亮的嗓子唱进步歌曲,将其中内容弄得滑稽好笑。譬如把“光明已经照到古罗马的城头”变成“顾露妈的城头”,原来她有个同学名字叫顾露,梳头娘姨顾露妈妈有了一座城,这很有趣。眼前敞亮的新屋,是她的快乐。一年四季,新屋里有各种各样的风景。端午节,房门上挂着艾蓬,发出阵阵闷香。像条鱼似的,手攀大秤钩称一称,重了多少?蘸雄黄酒在额头上写个“王”字,于是变成老虎了。苍术、白芷的熏香,从屋子里冒出来,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一年中令她向往的是春节。妈妈在每个房间挂上窗帘。有的牡丹盛开,有的莲藕并蒂,有的春水一汪,有的白雪飘飞。女孩用红纸剪成纸花,贴在玻璃窗上。整幢房子充满了喜气和温馨。加上祭年的大红蜡烛、檀香,和香喷喷的蹄膀,活蹦乱跳的“元宝”(青鱼),衔着一束红纸扎着香葱的鸡……这一切都镌刻在灵魂深处,弥漫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
  夏季是没有节日的。后天井那口井,给女孩带来了别人没有的快乐。大汗淋漓的时候,用井水洗一把脸,全身阴凉。这种活动都是和哥哥一起进行的。她不会吊水。哥哥经常把西瓜装进竹篮,吊在井里。她停不停趴在井口看:凉了没有?凉了没有?一股夹着泥土的水气漫上来。水里有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快乐的破碎的影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眉头紧锁的爸爸和腆着大肚子的妈妈悄悄地说着话。外面石子路上的小店接连关闭。女孩没有觉察。她不知道。生活是粉红色的,她仍然陶醉在快乐中。
  妈妈生了个弟弟,在床上躺着。这一天是三朝。三朝要供菩萨。一盏盏米饭上面塞一粒粒枣子,放在一只大大的圆匾上,点上香烛。香烛过后,那枣子就归女孩所有了。她眼睛盯着甜甜的枣子。爸爸说,想吃枣子就到对门买一副香烛来。
  石子路旁很多小店,像晚上一样打了烊。那家烟纸店,只在排门板上开了一扇小窗,供应香烟、草纸、煤油之类。香烛店还敞开着,只是没有人。女孩一喊,老板娘从柜台底下冒出,一脸乌黑。老板从女孩后面过来,迅速地上着门板,说:“什么时候啦,还买香烛?”
  女孩想:是不是打仗?打仗是什么样子?那时传递信息的渠道只有广播和报纸。孩子不看报,无法正确判断。只知道有一种危险在靠近。空着手仓仓惶惶回到家。家里已乱成一团,爸爸和哥哥把日用物品乱七八糟地塞进网篮或包在床单里。她很麻木,不知道该做什么,下一分钟会怎么样,以至炮声从空中滚过的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想,是大炮吗,怎么像敲一只大铁皮筒?总之它与雷不同,雷声是沉闷的,它有明显的金属敲击声。一定是大炮。日本鬼子打进来了!
  她已经记不清怎么爬到平板车上。
  爸爸在前拖,哥哥后边推。柏油路面从板车下迅疾地吐出来。有几处被毒辣的太阳烤化,糊泥一团。经过一座大大的铁门,车速减慢,进入了法租界。这儿是法国人的地带,所以安全了。
  天翻地覆,仅仅两三个小时,像做梦一样,一家人住到法租界的一间过街楼上,故居被远远地隔在天边。女孩连最后的一眼也来不及望,她很慌乱。慌乱后留下的是遗憾。晚上,华人地界那边,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远处仅是一片光。近处能见到翻卷的火舌,由红变黑,冒出一阵腐焦气。条条街口的大铁门已经关闭,里面很多难民哭泣着出不来。最触目惊心的是电线杆上挂着两颗爱国志士的头颅,血已经凝成了紫黑色。
  就这样完了吗?女孩想,她家那座红漆的新屋也这样完了吗?她仿佛听见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大红的门变成焦黑,在火焰中倒下去。年夜菩萨,端午的艾蓬,中秋的香斗,水井里的西瓜,在烟尘中飞舞。
  背着枪的日本兵像鬼一样在黑暗的街道上蠕动。
  现在水门汀地板是他们的床,而且必须把脚伸到妈妈的床底下才能把身体摆平。哥哥的胡琴没有带出,只能空着手模拟着,又拉又唱。逼仄的过街楼容不得一个人如此放开手脚,常常把他的歌声撞得支离破碎:“矮~子,要想到上海,几十只兵舰,开到黄浦滩,不一歇,东洋兵冲进闸北来。大炮轰轰开,飞机掼炸弹,杀我老百姓,炸我火车站。中国百姓一齐打倒东洋兵!”她边跟着唱,边蹬着脚打拍子。脚蹬得越响,心里越痛快。脚下踩着的是日本鬼子。
  歌声和火光煎熬着女孩的心,眼睛大而无神,蒙着一层阴霾。
  房子会有吗?女孩失神地想。她安慰自己说会有的。她没有亲眼看见它烧掉,所以会有的。等把鬼子赶跑,再坐着爸爸的木板车回去。
  华界和法租界的连接处,有许多房子前门在华界,后门隐藏在法租界的弄堂里。一阵混乱过去,胆大的人利用这个秘密通道,去华界的家里取日常用品。女孩守在弄口,小脸晒得通红。每当有人回来就报出街名和门牌,小心翼翼地问:“我家的房子还在吗?”望着那人的嘴巴,心里怦怦乱跳。
  取物品的人很多不在他家附近,带来的信息也都凶多吉少,让女孩的心一天天往下沉。起先,她盼望着屋子完好,接着想:烧掉一些不要紧,修好还能住。最后又退了一步:即使只留下一间也可以,总比法租界的过街楼强。
  不久有了谜底,事实比她想象的要坏得多。故居全是瓦砾了。这是爸爸带来的信息,千真万确。
  故居即使远得像星,她也能得到一点光明,只要它仍坐落在原有的土地上。现在突然掉到漆黑的山洞里,洞深而远。星座陨落,那失而不可复得的天堂,使她变得忧郁。她不再跳跳蹦蹦,文静而多思,换了一个人似的。
  日本鬼子占领了上海,空中的硝烟逐渐消散,疯狂的炸弹飞向远方。日常的生活继续着。满目疮痍,遍地难民的法租界,一些学堂开学了。
  为了长大后重建失去的天堂,女孩勤奋而好学。那场劫难,不时从心中浮起,像阴云蔽日,不由得一阵郁闷。这种失落感在几年后的一篇作文里发挥得淋漓尽致。题目很一般,是“我的家庭”。故居破碎的一幕顿时冲上心头,咬噬着小小的心。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握笔的手微微发抖。文思却像瀑布,一泻千里。她要声讨,要倾诉!文中写了抗日战争中她家的经历,结尾作了渲染,写了一轮落日,原文是这样的:“断垣深处,夕阳已黄昏。”
  老师读后,大吃一惊。小小年纪,情绪怎么如此低沉?会短命的!她怕短命,要求重写。调整一下情绪,要乐观阳光一点。左思右想,加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办法是让后天井长出一棵桃树,还开着花。最后两句就改成这样了:“故居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读了以后仍让人难以释怀。满纸哀伤,斑斑泪迹,岂是一条光明结尾掩盖得了的!深沉的忧郁已溶化在血液里,渗透到灵魂中,作为性格的一部分伴随着她。童真的快乐,已随故居消失。回不去,永远回不去了。
  (选自《文汇报》)
  
  思考:作品最后写道:“童真的快乐,已随故居消失。回不去,永远回不去了。”对这句话,你怎样理解?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